張鬆齡幾次三番在死亡邊緣打滾,被磨練得警惕性遠超常人。察覺到周圍聲音不對,立刻將面孔藏到了報紙之後,同時單手摸向了別在腰間的盒子炮。
周圍的環境卻跟他的動作格格不入,幾乎所有尚未宣告倒閉的店鋪,都突然敞開了大門。掌櫃、大夥計、小學徒們,爭先恐後跑向街道一端,連繫了死扣的鞋子都踩飛了好幾只。而街道的另外一端,則有一支規模頗爲龐大的隊伍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每名騎在牲口背上的老客都受到七八個夥計的招呼,連推着雞公車趕路的小販子,身邊都圍着四、五張笑臉。
居然是一支商隊!被冷落在馬路邊上的張鬆齡愣了愣,旋即笑容涌了滿臉。他不是在嘲笑掌櫃和夥計們變臉如翻書,作爲商人之子,如果他看到有大生意可做,也不會再把精力浪費於一個明顯不會花錢的傢伙身上。他是真心實意地爲見了自己人而感到高興,在投筆從戎之前,幾乎每年暑假,都有父親的老交情從他家門口經過,留下一些稀罕貨物,順道帶走一些魯城當地特產。
按報紙上的說法,徐州是在上個月十九號失陷於日寇之手的。那也就意味着,小鬼子在山東南部和江蘇北部的大部分地區,還沒來得及推行他們的良民證。這麼大一支商隊從南而來,也許其中就有沒攜帶良民證的。既然行腳商人們有辦法不帶良民證出塞,他張鬆齡就能比照着葫蘆畫個瓢。
想到這兒,張鬆齡臉上的笑意更濃。顧不上再看報紙上的其他內容,站起身,拿着一張報紙遮住眼睛以下部分,緩緩向商隊靠近。他要看看這支商隊裡邊,有沒有人來自魯城、濟南一帶的老客,或者看看裡邊有沒有跟張家貨棧做過交易的熟悉面孔。如果能找到,他就可以憑着老鄉的身份,謀一個夥計或者車伕的職務,混在商隊當中一道出塞。或者想辦法讓對方幫自己也弄一個良民證,以糊弄關卡上的鬼子和漢奸。
只可惜,這夥商販大多都操着豫北口音,與他的期待相去甚遠。張鬆齡抱着殷切的希望從隊伍最前方找到隊伍末尾,又從隊伍末尾搜索到隊伍最前方,也沒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他不死心,湊到一個擁有兩輛騾車的老客面前,陪着笑臉詢問:“大叔,能不能跟您打聽個事情!大叔,請您幫幫忙!大叔,您…….”
“啥事?!沒看我正忙着呢麼?”兩輛騾車的主人正被幾家當地店鋪的掌櫃衆星捧月般包圍着,沒好氣的迴應。
“就是,你這孩子,怎麼一點兒眼力架都沒有?”急於拉生意的掌櫃和夥計們,也紛紛豎起眼睛,大聲指責。
張鬆齡討了個大沒趣,訕訕地退在了一邊。側轉頭,又尋了一個推着雞公車,身邊沒有當地人包圍的小商販,小心翼翼地發問,“這位大哥……..”
沒等他將話問完,小商販已經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住,不住,都說多少遍了,我在這邊有老相識,不會照顧你們的生意!”
“我不是拉您住宿!“張鬆齡退開兩步,陪着笑臉強調。
“啊!”小販子這纔看清楚他的打扮,臉上頓時涌起了幾分不好意思,“你不是夥計啊,看我這眼神兒。那您找我……”
“我想跟您打聽一下,隊伍裡有來自山東的老客沒有?”張鬆齡趕緊拱了下手,低聲詢問。
“山東…….”小商販滿臉狐疑,警覺的目光在張鬆齡身上反覆掃視,“你找山東來的老客幹什麼??”
“我也是山東人,今年剛剛跟着家裡的大人出來學做買賣。我哥在正定有一批貨沒辦完,就讓我提前到張家口等他。結果等了好幾天,他自己卻還沒過來。”張鬆齡趕緊將口音換成地道的山東腔,鄭重自我介紹。
“噢!”小商販將信將疑,但憑着多年走南闖北積累下的經驗,他判斷出眼前的後生不是個壞人。“沒有,至少我沒見到過。我們這支隊伍裡,都是河南安陽一帶的。沒有山東人。”
“河南,那不是發洪水了麼?”張鬆齡猛然想起剛剛在報紙上看到的消息,詢問的話語脫口而出。
“菩薩保佑,這回淹的是南邊,沒波及到我們老家那!”小商販摸了下額頭,帶着幾分慶幸的口吻迴應。
“菩薩保佑!”張鬆齡陪着對方模了摸額頭。他還想打聽一下,黃河大堤到底是被日本鬼子給炸燬後栽贓給國民革命軍的,還是真象敵佔區報紙上所說,是毀於國民革命軍自己之手,但看到對方那警惕的模樣,又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小商販卻是好心,見張鬆齡欲言又止,還以爲他是擔心自家哥哥的安危。想了想,低聲提醒:“你哥跟你約好在哪個地方碰面沒有?張家口這地兒雖然不算大,可城裡頭旅館店鋪也有四五百家。你若是住差了地方,讓你哥到哪找你去?!”
“對啊!”張鬆齡被一語點醒,拍着自己後腦勺迴應。
見張鬆齡孺子可教,好心的小商販繼續出言指點,“聽我的話,你去城北老許家那邊找找。看你長得這壯實勁兒,你們家的買賣估計也小不了。往年我認識的幾個山東老客,像你這樣打扮的,都是住城北。要麼是宏發旅館,要麼是許家老店。幾文錢一天的雞毛店就不必去了,你哥再節儉,出門在外,買賣人的場面也得撐起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謝謝您了,謝謝您了!”張鬆齡衝着對方連連作揖,轉過身,撒腿就朝城北跑去。
“這後生…..”小商販望着張鬆齡的背影連連搖頭。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少年時第一次出門歷練的情景,滿是皺紋的臉上,慢慢涌起一抹幸福的光芒。
張家口城市規模不大,下了主街,再向左拐幾十米,也就到了小商販介紹的許家老店一帶。街巷兩旁建築的風格立刻大變,從門到窗戶,甚至連掛在門口招攬生意的燈籠,都帶上了濃郁的魯地味道。
張鬆齡踏着煎餅大蔥的清香,走進許家老店。這回,他不敢再撒謊說等自家哥哥,只是講盤纏缺了,想給人打幾個月的下手,以賺取回家的路費。但這個臨時想出來的藉口,對走南闖北的老江湖們來說實在是太蹩腳了。大夥雖然不願意當面拆穿,卻也沒膽子僱傭一個來歷不明的“老鄉”一道前往土匪多如牛毛的塞外,隨便敷衍了幾句,便將他打發出門。
接連拜訪了四五個操着山東口音的行腳商,張鬆齡也沒找到一個肯收留自己的僱主。心裡頭不免有些沮喪。低着頭正灰溜溜地往外走,突然聽到靠近後院二樓的上等房間裡,傳出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你們兩個今晚都早點兒睡,明個上午,咱們孫大哥他們一起出發。從這裡起,路上就越來越不太平。你們兩個都把耳朵給我豎起來,隨時聽我的招呼。記住沒?!”
“是,六哥,我們都聽您的!”兩個略顯稚嫩的聲音,恭敬的迴應。
“六子……?”張鬆齡喜出望外,拔腿就往上房跑。如果沒有聽錯,此刻在上房訓話的傢伙,應該張記貨棧的小夥計趙仁義趙六子,從小就跟在他大哥身後忙碌的小學徒。
“誰在叫我?!”自從去年秋天升任大夥計,開始獨當一面兒,就再沒從東家之外的人嘴裡聽到如此不禮貌的稱呼,趙仁義登時冷了臉,衝着樓下大聲嚷嚷。
“六子,六哥,是我,你不認識我了!”他鄉遇到故知,張鬆齡高興得連自己在哪都忘了,順着木製的樓梯一溜小跑,轉眼就來到二樓,一把推開了上房的屋門。
中式客棧格局,二樓陽臺是朝南開的,同時充當過道使用。六月的陽光隨着推開的房門射進屋內,將張鬆齡的影子瞬間拉得老長。屋子內的三名年青人都愣住了,望着張鬆齡,滿臉恐懼。特別是剛纔還不服不忿的大夥計趙仁義,雙腿瞬間發軟,冷汗沿着額頭一股股往下淌。
“六哥,你不認識我了?!”張鬆齡察覺到對方神色不對,探出手去,輕拍趙仁義肩膀,“我是春生啊,咱們兩個小時候老一起玩……”
“三少爺饒命!”趙仁義“噗通”一聲,雙膝跪倒,衝着張鬆齡頭如搗蒜,“三少爺饒命,饒命啊!看在我從小跟你當馬騎的份上,您別來找我,我家裡頭還有妹妹等着嫁人…..”
“三少爺,我們知道你死得冤枉。我們等會兒就給您送盤纏去,您大人大量,不要找我們麻煩!”其他兩名小夥計也跪了下來,哭喊着討饒。
“死了,誰死了?!六子,哪個缺德傢伙跟你說我死了?!”張鬆齡被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站在屋子中央,大聲追問。
趙仁義根本不肯聽他說話,撅着屁股,繼續大聲討饒,“三少爺,我知道,我知道不該浪費老東家的錢,不該住上房。可這上房的價錢,和往年普通房間一個價兒啊!您大人大量,就放過我這一回。我掏房錢,自己掏房錢還不行麼?”
“我們住的是廂房,廂房!廂房大通鋪!”兩個夥計也趕緊強調,自己沒有浪費東家的一分錢財。
“閉嘴!”聽三人越說越不像話,張鬆齡厲聲斷喝,“都不準哭,誰再哭,我就先抓,先抓誰走!”
話音落下,趙仁義和另外兩名夥計立刻象被堵住了嘴巴般,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雙目當中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掉。看到三人被自己嚇成了這般模樣,張鬆齡心中好生不忍,放緩了語氣,柔聲道:“我不是鬼,你們聽到沒有。我真的不是鬼!你們誰聽說過鬼會大白天出來活動的?我就不怕被太陽曬化嘍?!你們仔細看看,影子,我有影子!”
最後一句話,比先前所有解釋都有效。趙仁義和另外兩名夥計擡頭看了看屋子外明亮的太陽,又低頭數了數地上的影子,喃喃地迴應,“三,三少爺,你,你真的不是鬼!”
“是鬼我就先吃了你趙六子!”張鬆齡一齜牙,將趙仁義又嚇了得直往桌子底下鑽,“你做了多少虧心事,就盼着鬼來抓你呢?!”
“哎呦,我的三少爺呦!”趙仁義立刻放聲大哭,向前爬了幾步,伸手扯住張鬆齡褲子角,“我,我還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沒想到,沒想到你還活着。活得,活得這麼結實!”
張鬆齡心裡也直髮酸,伸手拉住趙仁義,強行將對方扯了起來,“你才死了呢!你這壞蛋,閻王爺都懶得收!”
“我,我是好蛋!”趙仁義心情激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閻王爺不收我,我就找你去,天天在你們家竈坑裡蹲着。讓你晚上一起夜,就看到我的眼睛!”
“你當你是尿壺啊!”張鬆齡抹了把眼淚,笑着奚落。“怎麼這回是你負責跑塞外了,我大哥呢?!”
“我不是,我不是!”趙仁義笑着擦淚 ,剛擦完一波,臉上就又淌滿一波,“大少爺,大少爺在家中陪着東家散心。你們兩個,愣着幹什麼?還去給三少爺安排午飯!”
最後一句,是衝着兩位小夥計說的。後者答應一聲,興高采烈地跑下樓去找店裡的掌勺了。望着對方的背影消失,趙仁義又抹了一把臉,壓低聲音道:“三少爺,你這些日子去哪裡了?家裡頭都以爲你已經殉國了呢,去年秋天就給置辦了墳頭!擡着你的照片下葬那天,連縣長大人就親自到場了!”
“殉國?你們聽誰說我死了?我下葬,關縣長什麼事情?!我爹怎麼了?他病了?”張鬆齡眉頭緊皺,連珠炮般發問。
“唉!三少爺,你恐怕還真有點兒麻煩!”趙仁義向外看了看,答非所問。
“什麼麻煩?你好好回答我的話,別兜圈子!”張鬆齡擔心父親的身體,皺着眉頭催促。
“咱們那地方,被日本人佔了,您難道沒聽說麼?”趙仁義的答案依舊離題萬里。卻讓張鬆齡的心臟瞬間冷了下來,臉色也瞬間變得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