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月來,張鬆齡第二次聽到有關**的話題。還是出於一個隱居鄉下,平素連最近的縣城都很少去的前清老秀才之口。“這老瘋子不是真的**吧!”聯想到駝背老軍師在鐵血會的種種作爲,張鬆齡心裡開始犯起了嘀咕。善於鼓動人心,善於弄錢,在不知不覺間就會誘惑你下地獄…這都是山東官辦報紙對**人的描述。而駝背老軍師魏丁,似乎與其中任何一條都能搭上關係。
“不行,我弄清楚點兒,別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在驚慌中恢復過來之後,張鬆齡第一反應是儘快探明老軍師的底細。還沒等他琢磨好該如何開口,卻見老駝背軍師魏丁倒揹着手,撅着屁股,一步三搖地出門去魏佔奎跟趙二子等人摔跤去了,彷彿對剛纔擺了張鬆齡一道的舉動非常得意。
“老東西!”張鬆齡將賬本撿起來,在桌子沿上用力摔打。可氣惱歸氣惱,老軍師魏丁對他的好,也是實實在在的。讓他還真狠不下心來,立刻跟對方割席斷交。
事實上,即便張鬆齡想跟老軍師劃清界限,也沒那麼容易。纔來了魏家莊短短二十幾天,村民們已經開始謠傳,他是魏丁魏老秀才的嫡親外孫。原本住在大北平,爲了躲避兵災,才特地到鄉下來投奔自己從未謀過面的親姥爺。
要不然,你見老秀才對村子裡的哪個年青後生,像對待張副官那麼好過?!非但跟他同吃同住,還把賬本和倉庫鑰匙,都交給他一個外來戶掌管。要知道,那可是幾千塊現大洋和數萬斤米糧的大倉房,進進出出時隨便用手抹兩把,都夠吃上好幾天。
“不會吧,他那天不是被趙二子拿繩子綁回來的麼?”當然也有人不信謠言,皺着眉頭低聲反駁。
“那天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趙二子又不知道老秀才家裡有親戚過來,當然見到誰可疑都要拿繩子去捆了!你沒見戲文裡邊,都那麼唱麼?好心老漢在街頭撿回來一個被凍僵了的書生,卻發現對方是自己沒見過面兒的親外孫……”
“那這小子的命可就太好了。旁的不說,老秀才名下可有兩百多畝水澆地,十好幾頭大牲口呢!”
“誰說不是呢!老秀才一直沒兒子。唯一的丫頭嫁給肖二當家,生得還是倆姑娘。這外孫雖然不是孫子,可畢竟也是帶把的啊……”
如是種種,越傳越有鼻子有眼兒。弄到後來,連駝背老軍師的親女婿,鐵血會的肖二當家都將信將疑了。特地尋了個吃晚飯的時間,跑來拐彎抹角地套問老軍師當年到魏莊隱居之前,是否真的在北平城裡有過妻室。氣的老軍師撿起笤帚疙瘩,就往肖二當家腦門子上摟。從炕頭一直追到大門口,兩腳的鞋子跑掉了都顧不上撿。
張鬆齡在炕上目睹了老軍師和肖二當家翁婿兩個反目的全過程,忍不住樂得直打跌。大部分時間,在他眼裡,老軍師就像自己鄰居家的那些無聊老漢。老伴兒早就撒手歸西了,一個人生活非常空虛寂寞。所以就有些老來瘋,整天弄些不着調的事情吸引別人關注。
“又讓你撿到樂了是不?小心別被饃饃噎着!”老軍師喘着粗氣從外邊走回,恰到張鬆齡在自己揉自己的小肚子,沒好氣地詛咒。
“您說,您老這是何苦呢?!早一點兒放我走,哪有這麻煩事兒!”張鬆齡一邊數落,一邊用筷子將菜裡的瘦肉塊挑出來往老軍師的飯碗裡頭夾。作爲軍官,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經常吃到肉。雖然份量不多,但隔三差五,總能見到點兒葷腥。
“我不吃!沒事兒獻殷勤,非奸即盜!”老軍師抄起筷子,將飯碗裡的肉重新扔回菜盤子裡,“杜工部當年,就是吃肉吃死的。我不上你的當!”(注)
張鬆齡搖搖頭,不跟老小孩計較,風捲殘雲一般繼續對付桌上的飯菜。老軍師氣呼呼地咬了幾口饃饃,又發着狠幹掉了小半碗玉米粥,眼珠一轉,臉上瞬間又綻放出愉快的笑容,“小胖子,跟你說個事兒唄?!”
“您老說!”張鬆齡頭也不擡,順口答應。反正老軍師跟自己說的事,十件中有九件不是什麼正經事兒,犯不着浪費太多注意力。
“仔細,你長得還真跟我有幾分相像。特別咱們爺倆兒這眼睛,都是黑白分明……”老軍師着張鬆齡的小胖臉兒,目光裡充滿了慈祥。
“我哪能跟您比啊。您那是目光如炬,我這是大眼無神!”張鬆齡一邊嚼着飯菜,一邊沒大沒小地跟老人家耍貧嘴。
“一樣,一樣,我年青時候,眼神也很亮,後來一直替我堂兄管賬本,硬把眼睛得沒神了!”老軍師一點兒都不知道謙虛,瞪着雙已經發黃的老眼,自吹自擂。“還有咱倆額頭上這棱角,這肩膀,這耳垂,像的地方真太多了。越仔細越多!”
“嗯!”張鬆齡懶得反駁,隨口敷衍。
“你說,你不會真的是我外孫子吧!”老軍師立刻打蛇隨棍兒上,腆着臉說道。
張鬆齡白了對方一眼,非常不給面子地駁斥,“我娘和我爹,都是地道的山東魯城人。您老是北平城的黃帶子,我可高攀不起!”
“說不定你是撿回來的呢。你小時候調皮,你娘沒跟你說,你是撿回來的麼?”老軍師毫不氣餒,繼續搜尋有利根據。
凡是北方孩子,小時候幾乎就沒有人沒被父母說過,他是撿回來的!張鬆齡根本無法否認老軍師的話,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聲道:“我吃飽了,您老慢慢吃。還有一堆帳沒算清楚呢,我今晚可不想再熬夜!”
“別急,別急啊。你小年青的,怎麼性子比我老人家還急?我老人家跟你開玩笑的,還不行麼!”見到張鬆齡好像真的發了火,老軍師趕緊跳下炕,張開雙臂攔阻。“坐,坐,再陪我坐會兒。別急着幹活!就那麼點兒破事兒,今天干,明天干都一樣!”
張鬆齡突圍不得,只好鼓着腮幫子坐下。老軍師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了一會兒,推測出張鬆齡已經氣兒消了。又笑了笑,死皮賴臉地試探:“要不,咱倆認個乾親得了。你這年齡,跟我孫子差不多。認我當個幹爺爺,省得別人再胡亂猜疑!”
“我纔跟您老認識一個多月!”張鬆齡瞪了老軍師一眼,非常憤怒地迴應。“這村子裡,想認您老當幹爺爺的人多了去。您老別總盯着我一個陌生人人好不好,算我求您了!”
“我不是覺得你順眼麼?”老軍師鬧了個大沒臉,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名下有房子有地,又不圖你養老送終。”
“跟您老說過多少遍了,我要去北平,去北平投軍!您老也曾經說過,哪天一顆子彈打我身上,我就交代了。您老這麼大歲數了,不想體驗一回白髮人送黑髮人吧!以後別拿這事兒來煩我。最好,其他事兒也別來煩我。送我走除外!”張鬆齡大怒,推開老人的攔阻,摔門而去。
“不知道好歹!沒我老人家護着,你早就被魏佔奎給賣了”老人追了幾步,惱火地擡起腿來踹門,“不煩你就不煩你,別人求着我煩,我懶得煩呢!!”
氣歸氣,老軍師魏丁卻真狠不下心來,任由張鬆齡在村子裡自生自滅。才說了不會再理睬張鬆齡沒幾天兒,就又拿着張不知道從哪兒淘弄到的舊報紙,興沖沖地找上了門,“機會來了,機會來了。小胖子,你快。咱們的機會來了!”
“什麼機會?!”正在百無聊賴地翻古卷手抄本兒的張鬆齡坐直身體,帶着幾分迷茫追問。跟老人家嚷了一頓之後,他也覺得自己當時的反應有些過度了。所以想盡量找機會安撫一下老人受傷的小心靈。
“打起來了,日本人跟二十九軍打起來了!”駝背老軍師興高采烈,好像對這一天早已盼望多時似的。
“啊!”張鬆齡嚇了一跳,搶過舊報紙,攤在桌案上觀。只見舊報紙第一頁用很粗很粗的大標題寫着,“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下面則是具體內容,“日本鬼子昨日藉口尋找失蹤士兵,向我盧溝橋守軍發起猛攻。二十九軍將士奮起抵抗,寧死不退……”
再急切地尋找日期,才發現報紙是公曆七月八號發行的,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天!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日本人馬上就打到家門口了!”張鬆齡急得直跺腳,真恨不得跳起來,給老瘋子兩巴掌,促其清醒。
“你再往下麼?”老軍師也意識到自己此時臉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合適,收起笑容,訕訕地提醒,“下邊,第一頁,右側偏下位置……”
強壓住着了火一般的心情,張鬆齡撿起報紙重新細。除了報頭處那篇檄文般的稿子之外,下面還有這個時代各個大人物們的講話。有怒斥日寇卑鄙無恥的,有感慨國家多災多難的,還有憂心忡忡地分析中日實力對比的。而軍隊方面,態度則非常強硬。來自中央軍的關麟徵將軍,在保定當着一衆採訪記者的面發誓,要與日本鬼子血戰到底。二十九軍的宋哲元總指揮,也委託心腹幕僚,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談話。聲明自己的態度,不退縮,不投降,以最大努力爭取和平。如果和平實在無法指望,則將帶領二十九軍將士共赴國難。在講話的末尾,宋哲元還大聲呼籲,所有華北軍民,團結起來,寧可戰鬥至最後一人,也不要讓日本鬼子的吞併華北的圖謀得逞。
“這些都是套話,早就說過無數遍了!”張鬆齡沒有在報紙的右側偏下位置,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又掃了興奮過度的老軍師一眼,帶着幾分怨恨說道。
二十九軍已經跟日寇拼命了,自己卻被扣在這個小山村裡,寸步難離。都怪這老瘋子,要不是他盯得緊,自己早就……
駝背老軍師卻絲毫沒感覺到張鬆齡眼睛裡的怨恨,敲了敲報紙,有些恨鐵不成鋼,“虧你讀了那麼多書,這麼好的機會,居然視而不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關麟徵將軍、孫連仲將軍,宋哲元將軍,都號召華北百姓站起來,與日寇血戰到底。既然是號召咱們血戰,總不能讓咱們空着手跟日寇拼命吧?你想想,如果這個時候,咱們把鐵血會的大旗挑起來,朝他們要槍要子彈,他們就是糊弄,也總得糊弄得像一回事情吧!”
“嘶——”張鬆齡倒吸一口冷氣。不是因爲形勢的嚴峻,而是因爲老軍師的想法與常人迥然相異。從鐵血會自身發展角度來,此刻向二十九軍或者中央軍討要武器,乃爲最佳時機。如果他們拒絕,就等同於說明,他們動員華北百姓全民抗日的話,是信口胡謅。非但會讓抗戰支持者們寒心,也會讓日寇找到分化瓦解華北軍民的藉口。
“寫,你讀的書多,你來執筆寫。寫兩封信,不,寫三封。一封給宋哲元,一封給關麟徵,一封給孫連仲。我就不信,他們三個都在對記者說謊。多下幾個夾子,總有肯上套的兔子!”
“信我可以幫您寫,但咱們也不能空手上門!”知道即便自己不奉命,老瘋子自己也能把尋求支持的信給鼓搗出來,張鬆齡想了想,鄭重提出一個附加條件。“咱們也得給軍隊提供一些支持。糧食、豬肉、粗布,仗打起來了,這些東西,他們總能用得到!”
“依你,依你。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比買槍合算就行!”老軍師興高采烈,沒口子答應。隨即不顧自己腿腳不利落,小跑着四下尋找紙筆。待把紙張毛筆準備停當,又想了想,低聲道:“也不用送那麼多犒軍物資出去,好像咱們很有錢一般。最好先找一支距離咱們最近的隊伍探探路!信也不必送到三位長官手裡,即便送到了,他們也沒時間!咱們先在附近找個能做得了主兒的將軍,讓他知道咱們的意思就成。你別動手,我替你磨墨,儘量把口氣寫得大一些,要義正辭嚴,要……”
張鬆齡揮揮手,打斷了老人的囉嗦。然後皺着眉頭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待老人已經把墨研得差不多了,抄起毛筆,一揮而就:“宋哲元司令長官鈞鑒: 自日寇肆虐,蹂躪東北,復侵京冀,疆土迭陷,敷天共痛,亂國禍民之行令人不勝髮指。鄙人等雖爲鄉野匹夫,豈不知天下興亡之義?今以禦侮爲心,興北方義旅以從王師,韃伐日寇,申討外賊。惟恨器械欠乏、名分未定,特懇將軍予定番號,並資軍械糧草,以振士心。方今四海橫流,國亡無日,惟有同仇敵愾,共禦外侮,庶可見封土獲全,邪謀消阻之日……。(注2)
注:杜工部,即杜甫,工部是官名。據說他老年時總是斷炊,偶然得到一縣令賙濟,吃了過多肉,暴卒。
注2:酒徒古文水平一般,這篇文言文信稿是託小阿菩兄弟捉刀,特使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