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講理的潑娘們!”軍官老苟氣急敗壞,衝着戰馬的背影惡狠狠地吐吐沫。只是氣歸氣,罵人的聲音,卻被他自己壓得極低。低到像耳語一般,只有張鬆齡和他兩個人能聽得見。
張鬆齡在旁邊看得有趣,用了好大力氣忍,才讓自己沒有笑出聲音來。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立刻招來了無妄之災。軍官老苟眼睛一瞪,劈頭蓋臉地呵斥道:“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老子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你最好給老子立刻忘掉。今後如果讓我聽到一句閒話,老子就立刻把你丟到前線去喂小鬼子!”
“我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我腦袋被小鬼子用小炮兒給炸壞了,現在還暈着呢!我發誓!”張鬆齡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要求保守秘密了,早已見慣不怪。高高地舉起右手,裝傻充愣。
“腦袋炸壞了你不在醫院裡好好躺着,到處亂跑什麼?!”軍官老苟抓住張鬆齡話茬兒,繼續惡狠狠地發泄。罵完了,忽然又覺得自己如此對待一個剛入伍的新兵,實在有點兒太過分,把臉上的兇惡收拾起來,換了種語氣數落:“我說你小子是有毛病是不是?別人進一次醫院,誰不是躺上十天半個月的才肯走?別的不圖,那醫院裡頭那麼多小護士,個個都長得跟花骨頭兒般,就是多看兩眼,也比天天對着一堆大老爺們強啊!只有你,後半夜住進去,剛吃過晌午飯就急着往外跑!外邊有金子銀子啊,還是有狐狸妖精啊?天天勾着你魂呢!”
“是吳大姐說我的傷口不妨事的!”張鬆齡很懷疑老苟的審美觀,帶着幾分委屈解釋。
這句話如同滷水點豆腐一般,立刻打沒了軍官老苟的囂張氣焰,“她說你的傷沒事兒了就沒事兒了?她又不是醫生,你憑什麼聽她的?告訴你吧,那娘們損着呢!上次老子肩膀上中了一槍,才把子彈挖出來,她糊弄老子出院。結果回來之後,傷口感染,在炕上又足足躺了半個月,差點把老子的命都給糊弄沒了!”
“噢!”張鬆齡隨意應承,既不覺得害怕,也不對老苟的遭遇表示同情。
“等你燒到滿嘴說胡話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厲害了!”軍官老苟又罵了一句,大概是覺得收拾張鬆齡這種新兵蛋子門沒什麼意思,轉過頭,大步沿來時的路往回走,“既然你自己找罪受,我也不攔着你。走吧,我帶你回營地去。路遠着呢,該死的潑娘們,居然敢搶咱們團長的馬!”
所有涉及到護士吳大姐的話題,張鬆齡一概不接茬。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他即便再笨也能看出來,護士長吳大姐在軍中的人氣非同尋常。雖然那麼多人都在嘴巴上對她表示不滿,可真的有誰敢碰了吳大姐半根手指頭,那些背地裡罵罵咧咧的傢伙,肯定爭先恐後地跳出來替吳大姐討還公道。
二人一前一後,大步流星地往東走。默默地走了約一里地左右,軍官老苟想了想,再度開口問道:“你出院之前,見到李院長了?他對你的傷怎麼說!”
“李院長也說我身上的傷沒大事兒,屬於可住可不住範圍!”張鬆齡快走幾步,如實迴應。
“噢,那就行!姓李的人品不怎麼樣,但醫術倒是很靠譜。既然他說你沒大事兒,那就應該沒大事兒了!”老苟點了點頭,終於不再對張鬆齡的傷勢而感到鬧心。“我剛纔被吳護士長搶走的東西,裝在書包裡的那些,你知道是什麼?!”
張鬆齡想了想,輕輕點頭,“我知道!我家原來是開雜貨鋪子的。韓主席未主政山東之前,那東西可以擺在貨架子上明着賣!但長官放心,我肯定不會亂說。”
後半句話補充得非常及時,讓軍官老苟立刻對他刮目相看,“你知道輕重就好。其實李院長好上那一口兒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大夥都裝作沒看見而已!唉,那東西被吳姐搶去了,也好!至少有吳姐幫他管着,他還能多少有點兒節制。”
說道這兒,他又迅速皺了下眉頭,看着張鬆齡稚嫩的面孔,再度不放心地叮囑:“不但這件事不能對別人說,還有剛纔老子被那胖娘們搶了的事情,也不準跟任何人說!”
“是,長官!”爲了讓頂頭上司老苟安心,張鬆齡立正敬禮,大聲迴應。
被張鬆齡的裝腔作勢的模樣逗笑,軍官老苟伸出手,糾正他的動作,“行了,別裝模作樣了,你見過像我這麼窩囊的長官麼?!還有,禮不是這樣敬的,不帶帽子給人敬禮,等同於罵街!”
“我不知道!”張鬆齡訕笑着放下胳膊,“剛纔在醫院裡,他們沒發給我帽子!”
“這身兒衣服是我派人給你送去的,當時覺得你用不上,就沒幫你領帽子!”軍官老苟笑了笑,上下打量張鬆齡,“怎麼樣,還合身吧!”
“合身,非常合身!謝謝長官!”張鬆齡點點頭,抱拳致謝。
“謝什麼謝,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囉嗦!”軍官老苟不高興地數落了一句,然後將話題扯向其他方面,“你剛纔說,你們家是在山東開雜貨鋪子的?”
“嗯!”這一點,張鬆齡覺得沒什麼不可告人的,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承認,“我們家在魯城開了一個小門臉兒。原先生意還不錯,這幾年世道亂,慢慢就有點兒不行了!”
“那你怎麼突然又跑河北來了?怎麼又給鐵血會當上了賬房先生?!”軍官老苟想了想,用漫不經心地語氣問道。
“魏家莊的魏老秀才是我姥爺,我爹聽說北邊要打仗,就趁着我放暑假,派我過來接他去山東躲一躲!”張鬆齡微微一楞,遲疑着給出了一個編造的答案。
雖然紀團長和老苟等人對他有救命之恩,但是他在沒弄清楚對方與秦德綱有無關係前,還是選擇了隱瞞自己的經歷。反正鐵血會已經灰飛煙滅了,軍官老苟即便對他的話有所懷疑,也很難找到一個可以拆穿他底細的人。
軍官老苟倒是沒繼續在這個細節上糾纏,他可能只是隨口一問,或者是在沒有發現其他問題之前,不願意輕易懷疑自家弟兄。“那老爺子是個英雄!”帶着幾分欽佩的口吻,他低聲點評,“你也是!”
“長官也是!”張鬆齡謙虛地笑了笑,順口奉承。
這個馬屁拍得顯然不怎麼高明,軍官老苟滿臉錯愕地看了他一眼,笑着問道:“我怎麼也是英雄了,你從哪裡看出我是英雄了!”
“我在醫院的時候,其他人聽說我是從特務團來的,都對我敬重有加!”張鬆齡訕訕地笑了笑,迅速給自己的話找註腳,“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開小車的來糾纏吳姐,吳姐給他提了‘特務團’三個字,他立刻灰溜溜地跑了。然後我就想,既然咱們特務團這麼威名赫赫,您這特務團的上尉,當然也……”
“開小車的?什麼樣一個人?!”軍官老苟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前半句話上,沒等張鬆齡解釋完,就皺着眉頭打斷。
“是個帶着白手套,穿黑皮鞋,看上去油頭粉面的傢伙。吳姐說他是個一個姓,姓張的師長開小車的,好像是什麼,什麼二十五師!”
“王八蛋!”軍官老苟的臉猛地抽搐了一下,火星四濺,“下次讓老子見到他,就剝了他的皮。吳姐怎麼答覆他的?你仔細學給我聽聽!”
“吳姐根本懶得搭理他,跟他說了句怕坐了小車折壽,就把他給打發走了!”
軍官老苟終於把懸着的心放回肚子內,喘了口粗氣,不屑地罵,“不就一個狗屁上校師長麼,牛什麼牛。老子若不是燒香燒錯了門口,這會兒中將的肩章都扛上了,還稀罕你一個狗屁上校!”
不清楚二十五師和二十七師之間的恩怨,張鬆齡沒法插嘴。待軍官老苟發泄完了心中怒氣,才向前湊了湊,小心翼翼地詢問:“長官,他們二十五師跟咱們二十七師,到底有什麼舊仇啊。不都是二十九軍的弟兄麼?怎麼他們二十五師的人一聽見咱們特務團…….”
“誰跟你說,咱們隸屬於二十九軍的?”軍官老苟立刻把頭轉過頭,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個白癡,“你們鐵血會的人可真有意思!先那個什麼肖二當家,進了咱們的門,看也不看裡邊住的是誰,就立刻趴在地上,大聲嚷嚷着要給宋哲元送禮。然後是你這個賬房先生,把咱們二十六路軍二十七師的衣服都穿身上了,還跟我楞充什麼二十九軍!”
“二十六路軍?”張鬆齡徹底傻了眼。他處心積慮繞了個大圈子,就是爲了從老苟口中探聽一下此刻自己到底身處何地,卻萬萬沒想到居然探聽出來這樣一個結果。
這下徹底完蛋了,自己可能徹底跟二十九軍無緣了,總不能向救命恩人請辭,掉頭再繼續尋找二十九軍去吧!儘管心裡已經有所準備,想到自己終究與二十九軍失之交臂,張鬆齡還是覺得非常失落。
正沮喪間,又聽軍官老苟冷冷地問道:“怎麼,咱們二十六路軍,就這麼不入你的眼?都是國民革命軍,你總不能比南京那幫王八蛋還要狗眼看人低吧!”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張鬆齡收起混亂的思緒,尷尬地擺手,“我原來,原來只聽說過二十九軍打鬼子打得狠。沒,沒太聽說過二十六路軍!”
“咱們二十六路軍,從來就沒比他們二十九軍差過!”軍官老苟彷彿受了多大侮辱般,高聲強調,“從開戰到現在,他們二十九軍的陣地被日本人捅得像篩子般,咱們二十六路軍的陣地,卻未曾讓一個小鬼子踏上來!” (注1)
注1:七七事變之後,奉命支援北平的二十六路軍,在孫連仲的帶領下,主動推進到了良鄉一線,與日軍對峙。曾經戰績頗佳,但後來因爲兩翼友軍的撤離,而不得不退守碼頭鎮、琉璃河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