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到自己居然又打中了一個鬼子,張鬆齡心裡涌起一股難言的振奮。肚子裡的煩惡迅速消退,他一邊用力咀嚼着黃蓮根,一邊繼續朝小鬼子瞄準兒。然而這回,他卻沒有先前那麼幸運了。弟兄們晃動的身影總是不斷地干擾他的視線。幾次明明已經用準星把鬼子套了進去,沒等扣動扳機,卻又發現一名自家弟兄正擋在了槍口上,只好再度轉移目標。
“狡猾的小鬼子!”張鬆齡低聲罵了一句,吐出一口黃蓮湯。然後將駁殼槍的保險掛好,重新插回自己的腰間。正打算伸手去摸背上的大刀片兒,卻在無意間摸到到橫綁在肩膀後的德國造二十四式,迅速將其摘了下來,半跪在地上,用準星尋找新的獵物。
這東西雖然需要打一槍退一次子彈,槍口卻比盒子炮穩得多。很快,張鬆齡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靶子,搶在弟兄們衝上去之前,一槍將其撂倒。
“這個是魏姥爺的!”他又吐了一口黃蓮湯,拉動槍栓,退出彈殼。“這個……”準星透過一重重人影,套住一名鬼子上等兵。那名鬼子上等兵也同時看見他的槍口,大叫着向旁邊閃避。不料正撞到石良材的刀口上,被後者一刀劈成了兩半兒。
原來他們也知道害怕!忽然間,張鬆齡覺得日本鬼子不像自己第一次碰到時那麼厲害了。當時在魏莊村口,他和老軍師等人佔盡了天時、地利,卻連二十分鐘都沒堅持到,就被十幾個小鬼子打了個全軍覆沒。然而今天,總人數絕對在一百以上的小鬼子卻被特務團逼得節節敗退,雖然不斷有受了傷的鬼子兵拉響手雷,和周圍的中**人同歸於盡。但誰都能看得出來,今天的戰鬥大局已定,小鬼子不管怎麼掙扎都無力迴天了。
特務團的弟兄們在老苟營長的帶領下,還在繼續前衝。鬼子中尉已經受了傷,鋼盔掛在脖子上,滿腦袋是血。他周圍還剩下大約三十幾名鬼子兵,端着刺刀縮捲成刺蝟般的一整團,嘴裡不斷髮出絕望的大叫,“板載——板載----”(注1)
“板載個棺材!”營長老苟擡起盒子炮,將正對着自己的兩名鬼子兵撂翻。“一連留下來解決戰鬥,二連、三連,去炸大炮!”
“是!”二連長和三連長大聲答應着,帶領麾下弟兄,奔着火炮陣地衝去。聚集在一起的倭寇們也許是聽懂了老苟的話,也許是知道即便他們聚集在一起,也擋不住駁殼槍的子彈,忽然又慘叫了一聲,“板載——”,四下分散開來,反衝,試圖以命換命。
老苟擡槍打翻了一個鬼子,然後將槍口迅速挪向第二個。扣動扳機,駁殼槍裡卻沒有了子彈。“該死!”他低低地罵了一句,將駁殼槍插回腰間,雙手擎住刀柄,準備給小鬼子來個海底撈月。誰料還沒等將刀輪到位,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槍響,試圖跟他拼命的那名小鬼子胸前冒了一股黑血,跌跌撞撞地栽倒。
“孃的!”老苟又說了一句髒話,踢開鬼子屍體,找上第三名對手。這次,還沒等他舉刀,鬼子的腦殼就被一顆子彈開了瓢,白的紅的四處亂濺。“誰這麼沒眼色!”老苟氣得雙眉倒豎,回過頭,卻看見了石良材那訕訕的笑臉,“長官,殺雞不用牛刀。您去殺那個當官的,小兵留給我!”石良材大聲拍上司馬屁,雙手裡的駁殼槍卻沒閒着,左右交叉一串連射,把距離老苟最近的幾名小鬼子全給包了圓兒。
其他戰士也跟石良材一樣,能自己殺鬼子,決不假手別人。很快,大夥面除了舉着指揮刀瘋子般轉圈的中尉佐藤,就再沒有一個活着的小鬼子。
“這不公平!”鬼子中尉佐藤真男用日語厲聲咆哮,兩隻眼睛如同發瘋了野狗一樣紅。沒人聽得懂他的話,即便能聽懂,大夥也不會認爲需要跟鬼子講什麼公平決鬥。軍官老苟向前跨了一步,雙手掄刀,準備給鬼子中尉一個痛快。“乒——”又是一聲槍響,有顆子彈從背後飛來,擦着他的胳膊,射進了鬼子中尉小腹。
“啊——”中尉佐藤慘叫着在原地轉圈,轉圈,卻沒有立刻斷氣,直疼得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乒!”又是一顆子彈從人羣外飛來,徹底解除了他的痛苦。
“誰他孃的這麼手欠,竟敢搶老子的生意!”老苟怒不可遏地向着槍聲來源回望,只見張鬆齡端着步槍,滿臉期盼地看着他,正等着他的誇獎。
“老子怎麼收了你這麼一個禍害!”營長老苟氣得兩眼冒火,卻無法跟一個入伍還不到十天的新兵蛋子計較。恨恨地轉過身,帶領着弟兄們去協助二連和三連收拾鬼子的大炮。
小鬼子的炮兵也早就被槍聲從睡夢中驚醒。無論今晚當值和未當值的,各自拿着步槍、手槍,縮卷在一門門火炮之後,做垂死抵抗。當他們發現佐藤中隊已經瀕臨覆滅之後,一個個立刻發起瘋來,不再拿着槍跟特務團二連和三連的弟兄拼命,而是拉開炮門,將成串的手雷塞了進去!
“轟!”“轟!”“轟!”,劇烈的手雷爆炸聲,在炮膛內部響起。正在與鬼子炮兵持槍對射的二連和三連特務團弟兄們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實在看不明白,小鬼子炮兵們這是唱得哪一齣?將十幾名野戰火炮盡數破壞掉之後,鬼子炮兵們像撿到了什麼大便宜般,狂笑着,朝幾名少尉身邊集結。然後舉起步槍、手槍和指揮刀,毫不猶豫地衝着數倍於自己的中**人發起了自殺式衝鋒!
“板載——!”
“板載——!”
絕望的吶喊聲此起彼伏,特務團二連和三連的弟兄們帶着幾分憐憫扣動扳機,將反衝過來的鬼子炮兵們射死在半路上。
“上去幾個人,把大炮身上能拆的東西全拆下來,丟到山溝裡去!”三連長王鐵漢參加過中原大戰,知道怎麼對付這種野炮才更乾淨徹底,大聲命令。
二十幾名早有準備的弟兄從腰間抽出活口板子、老虎鉗子,衝到已經被炸燬的火炮旁邊,看到有螺栓的地方,就是一通亂擰。火炮的後半截軀幹和支架,也迅速變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零件,王鐵漢帶人將大塊零件與炮彈堆在一處,將小塊零件以及螺栓螺母等,打包背在肩上,然後在每堆炮彈下面塞了一個炸藥包,開始向外鋪設導火索。
“動作利索點兒!”軍官老苟帶着一連弟兄趕過來,恰好看到地面上長長的導火索。低聲催了一句,隨即將目光轉向一連長宮自強,“帶上你的弟兄去收尾。每個鬼子身上都補一刀,咱們的人,無論已經殉國的,還是受傷的,全給我擡走。老子不能把自己兄弟,跟野獸葬在一起!”
“是!”宮自強紅着眼睛答應了一聲,帶領一連去打掃戰場。今晚的奇襲戰中,首要攻堅任務便由一連承擔,雖然順利地炸掉了敵軍的所有炮樓,但一連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將近一半兒弟兄倒在了敵軍槍口下,永遠不會再醒來。
“其他人,去把周圍能點着的東西,全給老子點着了,什麼也別給小鬼子剩!”老苟將目光四下看了看,衝着警衛班的弟兄命令。
石良材帶領全班戰士和張鬆齡這個經過了戰火考驗的新兵蛋子,四下去放火。不一會兒,就將鬼子的營房點成了一個巨大的火把。軍官老苟側起耳朵聽了聽周圍的動靜,衝着所有弟兄們揮手,“撤,衝過來時那座木橋,咱們去良鄉與三十一師匯合!讓池瘋子請咱們喝酒!”
“好!”弟兄們興奮地大叫一聲,集結成隊,跟在老苟身後,迅速從鬼子炮兵陣地上撤出,撤進周圍此起彼伏的羣山當中。
“轟!”“轟!”“轟!”,巨大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在隊伍身後響起,鬼子留在陣地上的所有炮彈,都被三連的爆破組炸上了天空。走着,走着,與石良材並肩走在隊伍前排的張鬆齡慢慢停住腳步,回過頭,像做夢一般看着火光起處,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復仇的快意。
“我上前線了,我沒有忽悠別人送死,自己卻往後方躲!我不是孬種!周大哥,田胖子,薇薇,你們看到了麼?”他淒涼地笑了笑,在心裡默默向天空中的星斗追問。幾顆流星迅速從黎明的天空中滑過,在燦爛銀河裡,留下數道耀眼的慧尾。
張鬆齡悄悄伸出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水,然後邁開雙腿,大步跟上隊伍。在翻越第三道山樑的時候, 他又聽見了德制輕槍聲那特有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那是三連的黑瘦子排長帶領其麾下弟兄,在狙擊鬼子的援軍。誰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機會擺脫鬼子的追擊,但是,整個隊伍中,誰也沒有回頭。
整個隊伍像一條長龍般,在丘陵和溪谷之間無聲無息地穿行。很快,連留在草地上的腳印兒都被山風吹散了,就好像他們從來沒出現過一般,不剩任何痕跡。
注1:板載,應該是日語中的萬歲。二戰時,通常鬼子自殺前會喊上幾聲“板載”,給自己壯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