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是沒爭的必要。”見師父臉上還帶着幾絲不捨之意,彭學文低聲補充,“咱們軍統這兩年發展勢頭太猛,光各地的忠義救國軍全加起來就有二十幾萬,此外,戴老闆還跟上海灘的杜月笙聯手做買賣,和龍雲聯手往國內倒騰橡膠和汽油,零零碎碎賺錢的產業弄了一大堆,可以說,眼下除了沒有自己的兵工廠之外,咱們軍統的實力已經不比龍雲、劉湘這些人差多少了,強固然是強,但落在有心人眼中,未必是件好事。”
“你是說,會犯委員長的忌,。”馬漢三聽得心臟一抽,轉過頭,盯着彭學文的眼睛追問。
彭學文笑了笑,輕輕搖頭,“犯忌沒犯忌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軍委會那邊這兩年爲了統一政令,把劉湘、孫連仲他們這些人逼得嗷嗷叫,總不能一頭削着番,另外一頭卻放任咱們軍統尾大不掉。”
“這”,馬漢三鬱悶地直搓手,“咱們,咱們壯大實力,也是爲了更好的對付小鬼子啊。”
“孫連仲在臺兒莊還把老底打光了呢,何森,李家鈺這些人,哪一戰曾經落在別人後邊過,。”彭學文繼續冷笑着搖頭,“況且小鬼子實力已經用到了最大,盛極必衰,照這樣下去,早晚有被踢出中國的那一天,我覺得,到那時,無論換了誰坐在委員長的那個位置上,也不會容忍一個如此龐大的軍統。”
“那倒是。”馬漢三點頭承認,對競爭下一任軍統局長的遊戲更是興趣缺缺,然而,戴笠畢竟曾經對他有恩,這個時候,他也不能躲起來不聽從戴老闆的召喚,想了一會兒,又低聲說道,“我去了之後,就按剛纔說的那樣,什麼都不和他們爭就是,反正戴老闆也一直認爲,我這個人就是個大老粗,這回要不是被逼得方寸大亂,他也不至於突然想起我來。”
“師父能把握住分寸就好。”彭學文點頭表示同意,“戴老闆其實也沒那麼弱,至少在最近兩三年裡,別人想取代他沒那麼容易。”
“啥你都知道。”馬漢三又瞪了彭學文一眼,沒好氣地迴應,“叫我把握分寸,輪到你自己時,怎麼就不知道把握分寸呢,,剛纔戴老闆在電話裡說了,希望我能把你發配多遠就發配多遠,兩年之內不想再見到你的名字,你自己說,我該把你發配到哪裡去,。”
“師父,不至於吧。”這下,輪到彭學文腦袋發懵了,擡起頭,可憐巴巴地求肯。
“戴老闆親口說的,不信你動用自己的關係去打聽,他到底說沒說過這些話。”馬漢三將頭轉開,不理睬彭學文裝可憐,內心深處,卻着實有些捨不得將這個關門弟子趕得太遠,“你先出去躲躲,我估計,戴老闆也是被你給弄煩了,想給你點教訓,況且最近咱們軍統內部也不安穩,你躲遠點兒,別人至少不會揪住你的小辮子不放。”
“那我走了以後,誰幫您打理咱們察綏站的事情,還有,還有晉軍那邊的事情呢,我走了之後,誰來負責,。”彭學文當然相信師父不會故意騙自己,嘆了口氣,小聲追問。
“都讓劉秘書先幹着吧,他雖然能力不如你強,但至少不會給我惹事兒。”馬漢三也陪着他嘆了口氣,滿臉的無可奈何,“你再去黑石寨那邊一趟吧,傅作義從上次五原戰役中嚐到了甜頭,準備在小鬼子的身後大建游擊區,黑石寨一帶,剛好是他準備重點發展的游擊區之一,城裡的日軍剛剛被九十三團揍了個半死,暫時沒有力氣出來掃蕩,城外的周黑碳的獨立營又曾經欠過你的人情,你從你自己在察南收編的那支忠義救國軍當中,抽一批精銳帶過去,然後再找周黑碳幫襯幫襯,剛好藉着傅作義部的東風,把察北特別行政公署建立起來。”
“這”雖然知道師父是在想方設法保護自己,但是彭學文依舊覺得好不甘心,的確,自己救了張胖子,觸犯了軍統的內部紀律,但自己畢竟同時還救下了傅系的九十三團,那可是一支百戰歸來的精銳,無論兵力規模還是實際戰鬥力,都遠在黑石游擊隊之上,兩項抵償,還是功大於過,軍統方面不給自己發獎章也就算了,總不能連自己正常工作的權力都剝奪了,直接踢到黑石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做什麼有名無實的行政專員,。
“服從命令。”馬漢三突然又冷了臉,大聲呵斥,“別仗着我是你師父,就無法無天。”
呵斥完了,又覺得心裡老大不忍,長嘆了一聲,繼續說道:“戴老闆要我收拾你,我總得做個樣子給他看看,你放心,師父我不會捨得把你永遠丟在那邊,等哪天沒人注意了,我再把你不聲不響地弄回來,咱們爺倆繼續搭檔,繼續一道對付小鬼子。”
“噢。”彭學文點頭答應,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是無精打采。
“振作點兒,別跟丟了幾萬塊大洋似的。”馬漢三用力摟住他的肩膀,繼續低聲安慰,“我又沒降你的級,,這樣吧,鑑於你這次任務比較特殊,又要跟傅作義手下的人打交道,我跟戴老闆彙報一下,把你的軍銜再升一升,直接給你升到中校,另外,你的好兄弟張鬆齡不也在那裡邊麼,你去了之後,剛好可以跟他就近展開國共合作,如果能把他拉回到咱們這邊來,我估計,咱們戴老闆想不給你發軍功章都難。”
“我儘量試試吧。”最後一句話,令彭學文多少振作了一些,去黑石寨的確遠離了諜報工作的第一線,但是,那邊的生活一樣會很精彩,記憶中,自己成爲特工這三年多來,最開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在黑石寨那邊與張胖子、周黑碳和趙天龍等人,一道挖坑給小鬼子跳,不用考慮國共之間的差別與分歧,不用考慮誰是正規軍誰是馬賊,不用考慮彼此的未來會怎麼樣,只需要大大方方地去打小鬼子,除此之外,心無旁騖。
“那就早點兒動身,傅作義那邊已經開始調兵遣將了,你去得太晚,就成了摘果子的了,即便周黑碳不介意你摘,但能自己動手,說話時總是大氣些。”馬漢三笑了笑,低聲鼓勵,扭過頭的瞬間,眼裡卻露出了一縷別人難以察覺的悲涼。
此番重慶之行,未必會如想象的那般輕鬆,作爲終日在生死邊緣行走的特工,他對危險有着強烈的直覺,自己前後收了六個徒弟,其他五個全死在了日本人手裡,最後這個,無論如何都要安排得離風險遠些,能有多遠就多遠。
彭學文即便再聰明,也猜不到師父對軍統內部的權力鬥爭是如此的絕望,見被髮配到黑石寨去做察北特別行政公署專員的事情已經成爲定局,便不再繼續給馬漢三添亂,痛快地點頭答應了一聲,然後跟師父一道,收拾起出發的行裝來。
當天下午,他與男秘書劉玉珠一道,將師父送上了飛機,然後又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做準備,當確定馬漢三回到軍統重慶總部那邊沒遇到任何麻煩之後,便帶着精挑細選出來的一百多號弟兄,匆匆忙忙踏上了東去的行程。
時令正值盛夏,草原上溫度適中,景色優美,百十條人槍的隊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要不是故意往蒙疆駐屯軍的據點跟前湊,沿途的小股鬼子和漢奸,也不敢主動上前攔阻他們,如此悠哉悠哉地走了大半個月,終於有一天,在地平線上又看到了記憶中那個純黑色的石頭城牆。
還沒等弟兄們的驚歎聲落下,遠處就騰起了一股黃綠色的煙塵,幾百名騎着馬的漢子,大呼小叫地迎了過來,當先一個,正是獨立營營長周黑碳,身穿一套筆挺的將校呢軍裝,大夏天的也不嫌熱,領口處系得死死,遠遠地就衝着這邊打起了招呼,“前面可是彭老哥,周黑子日盼夜盼,終於又把你給盼回來了。”
“前面可是彭專員,我們營長帶着弟兄們來接應您了。”其他獨立營的騎兵們也扯開嗓子,大聲自報家門。
“不是我還能有誰,。”彭學文立刻催動坐騎,大笑着跑上前,按照草原禮節,向周黑碳張開雙臂。
上次見面,二人之間也是同樣的幾句話,但是那時因爲彭學文擔負着特別使命,所以說話時的氣氛還有許多尷尬,而現在,這種尷尬已經蕩然無存了,雙方終於站在了同一個陣營中,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還要奔着同一個目標努力,所以都大笑着放慢馬速,先欠着身體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一起跳下坐騎,在地面上緊緊相擁,“好兄弟,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到了你。”
“我也是,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能和你一起算計小鬼子了。”
說完,手臂用同時用力在對方身體上摟了幾下,然後迅速分開,彼此打量,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好麼,你周黑碳鳥槍換炮了啊,看這身將校呢,不知道的,還以爲你也投靠了黃埔系,成了天子門生了呢。”
“充門面的,充門面的。”周黑碳被取笑得臉色發紅,趕緊大聲解釋,“我平時也不這麼穿,和弟兄們一樣,穿晉綏系的藍布軍裝,這次,這次是爲了迎接你,纔想弄得鄭重一些。”
“咱們哥倆還用得到這麼客氣,。”彭學文笑着搖頭,目光沿着周黑碳背後的弟兄們身上慢慢掃過,裡邊有很多張他熟悉的面孔,個個都是意氣風發,李老九、王大壯、哈斯、巴拉根錯、每個人身上都穿着乾淨的綏系軍服,斜背哥薩克馬刀,腰胯盒子炮,腳下的大皮靴油光錚亮。
“哈哈,真的是鳥槍換炮了,看來傅老總很器重你們這個獨立營麼,大洋刀,二十響,牛皮靴,我在他的總部那邊,都沒到如此整齊的隊伍。”彭學文眼睛看得一亮,又大笑着誇讚。
“嗨,見笑了,見笑了,兄弟是窮人,好不容易發了點財,就都穿身上了。”周黑碳笑着拱手,聲音裡隱隱透出幾分得意。
五原大捷後,爲了褒獎北路軍的戰功,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一口氣將傅作義麾下的編制擴大了三倍,糧餉、軍械一概參照中央直轄部隊從優供給,北路軍的規模頓時一躍超過了閻錫山的晉系,徹底脫離了後者的掌控,成爲國內幾大實力兵團之一。
傅作義治軍向來獎罰分明,得到中央的厚贈之後,立刻開始對麾下衆將論功行賞,一番品評下來,周黑碳的獨立營也因爲配合九十三團重創過敵軍,再度進入傅作義將軍的眼簾,雖然編制沒有升格,但從此再也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野孩子了,軍械、糧餉、被服都開始按照一個正式營規格供應,營長周黑碳的軍銜也升到了中校,終於達成了他當年的夢想。
唯一的遺憾是,上頭答應了一個營的補給,周黑碳的黑石獨立營短時間內卻找不到足夠的兵源,儘管他將招兵的條件一再放寬,甚至開始四下收編當初的那些馬賊同行,整個獨立營目前也只有三百多名弟兄,勉強能湊夠兩個連,第三個連湊起來的日子遙遙無期。
“小鬼子呢,最近消停麼,你大搖大擺從黑石城下過,就不怕他們出來跟你拼命,。”見周黑碳有些志得意滿,彭學文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們。”周黑炭撇嘴冷笑,“他們還敢出來惹老子,要不是黑石寨的城牆太厚,老子早打進去了,。”
“噢,這麼厲害。”彭學文愣了愣,滿臉驚詫,川田大隊在追逐九十三團的時候,被老祁和張鬆齡聯手殺了個回馬槍,這個消息他早就知道,只是沒想到,那一仗給川田大隊的打擊如此沉重,居然令川田國昭連出城作戰的勇氣都沒有了,只敢藏在城牆後做縮頭烏龜。
“不是我厲害,是川田國昭太慫包。”周黑碳搖頭晃腦,笑着補充,“他的上司估計對他也很失望,至今沒有派新兵過來補充,眼下黑石城裡,滿打滿算只有兩個鬼子中隊,其中不少還是傷兵,如果川田國昭敢出來送死,不用游擊隊配合,光老子的獨立營,就能一口吞了他。”
“那是,一羣殘兵敗將,是沒勇氣出城。”彭學文聽得痛快,順口問道,“游擊隊呢,他們發展到什麼程度了,張胖子最近跟你又見過面沒有,他過得好不好。”
“這個”周黑碳臉色一下子就陰了起來,擡頭搔了幾下後腦勺,悻然迴應,“怎麼說呢,最近的游擊隊,唉,跟原來大不一樣了吧,我們兩家之間基本上已經沒什麼來往了,唉,張胖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他再不回來,黑石游擊隊保不準就成別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