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之後安排了舞會和拍賣會,拍品全是日本民間手工藝品,最有價值的不過是當代畫師的幾幅字畫,雖說畫工算得上精湛,但也都不是什麼稀世珍品,起拍價便已遠遠高於市價,只不過日本商會承諾拍賣所得將全部用於新醫院的修建,所以勉強冠上了慈善的名義,巧立名目圈錢的本質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與會的商行老闆和鄉紳大鱷也都是懂得審時度勢的精明之人,深諳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道理,便是不與日本商會攀親帶故,也絕不會傻到公開拆臺給自己找不自在,所以即便對日本商會的行徑嗤之以鼻,也還是陪着笑臉把這場戲演下去。
如果說別人都只是積極配合,那麼李凌瑞可以說是非常賣力的貢獻演技,不僅毫不吝嗇的搶下多個拍品,一度刷新標王成交價,還當衆宣佈,調撥其名下十三艘郵輪,以成本價爲日本商會往返中日港口服務。這種近乎沒有底線的投誠,毋庸置疑的讓他成爲了拍賣會的最大贏家——不僅成了新津九堂公醫院的最重要投資方,還贏得了日本商會滿滿的信任。
商會終究是商會,在既得利益和真金白銀面前,不算太大的威脅都可以往後放一放,什麼“潛在的不安定因素”“疑似贊助敵對陣營”“涉嫌隱藏要犯協助其逃脫”這些不確定的罪名都沒必要死咬着不放,至於林晚婧,她跟日本商會本就沒什麼過節,不過是應某些人的要求,配合“同仇敵愾”罷了。
所以當李凌瑞藉口有些疲憊,想去別院找點兒樂子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起疑,當他午夜時分摟着一名醉的不省人事的女郎離開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人盤查阻攔,相敬如賓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對於日本商會而言,現在的恆光遠東集團就像是剛剛圈養進欄裡的一隻肥羊,有足夠的油水可以刮,等確定好了料理細節,再磨刀宰殺不遲。
即是跨年的宴會,自是沒有提前散場的理由,直至新年的鐘聲敲響,子時將盡,賓客們才陸續告別離場,沈珺懿可謂是盡足了地主之誼,親自在沈府門前爲賓客送行,足足一個半鍾,院裡院外的車輛才終於都走的七七八八了。
看着終於恢復了清靜的沈府,沈珺懿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氣,這一整天忙忙碌碌裡裡外外的,就幾乎沒有停下來過,此刻可謂是腰痠腿疼,彷彿被人抽了全身的筋,扒了幾層皮。
這種規模的宴會,果真不是說辦就辦的!
這邊剛揉了揉腰腿,擡眼正看見李凌瑞擁着個女子朝他這邊來,那女子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喝暈了,步子飄飄然的與其說是在走,倒不如說是整個人癱在李凌瑞懷裡,被他抱着往前挪。
沈珺懿愣了愣,而後見四下無人,便快步上前幫忙。
李凌瑞懷中之人正是林晚婧,只是眼下她已沒了意識,雙頰緋紅,似是喝醉了一般,略顯散亂的髮絲垂在臉上,沾了些細汗,散發出與平日的端莊秀麗全然不同的嬌柔美豔。
“她……”沈珺懿想問她還好嗎,可是聲音出口,卻夾雜着些不自然的乾癟沙啞。
“沒事,用了些藥罷了,爲了保證她在中午之前不會醒來,計量大了些。”李凌瑞回答,說着換了個姿勢,讓自己的動作更舒服些,
“哦……”沈珺懿沉吟着,目光在林晚婧身上流轉——他總覺得她什麼地方不太和諧。
李凌瑞今晚扮演的,是一個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形象,不僅投誠日本商會,還紙醉金迷在別院的溫柔鄉里,這樣還不盡興,還要帶被他灌醉了的風塵女子回家,金屋藏嬌,一親芳澤。
相對於風塵女子來說,林晚婧的衣衫真是太整齊了…
靈光一閃。
沈珺懿伸手從她的頭頂又撥了幾縷碎髮出來,擺弄了幾個位置,都不對,索性又將她挽着髮髻的簪子抽出來,讓那微卷的秀髮散開來。
這下有幾分那個韻味了。
他又想了想,眉頭一挑,低低道了聲:
“晚婧,對不住了。”
這便擡手解了她旗袍領口和側襟靠上的兩粒釦子,在目光觸到那羊脂白玉般的肌膚之前,他已垂下目光,胡亂將她披肩的捲髮撩到前面來草草蓋住。
李凌瑞不免費解,但待明白過來他在做什麼,不由得驚詫他竟還有如此閱歷,眉眼裡不禁染上不加修飾的曖昧神色:
“沈少真是…有經驗啊。”
沈珺懿自是聽得明白他的玩味語氣,卻也不解釋,搖搖頭,意味深長道:
“年輕人吶,還是沒見過大世面。”
李凌瑞啞然,如果逛窯子也算見世面,他還是不見比較好!
恰好此時,李家的司機已將他的車開到門前候着,卻不是李府的車,而是一臺插着米字旗的英國洋行公車。
這個時候,若要避開盤查,借用英國人的架子無疑是明智之舉。
沈珺懿也不多問,幫忙李凌瑞扶着林晚婧進了車裡。車門關上,李凌瑞搖下車窗,似是有話要說,但卻欲言又止,半晌才道:
“你自己多小心。”
沈珺懿聞言,嗤笑一聲,似是不以爲然:
“放心吧,且不說他們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什麼。”
“若有什麼用得着我的…”
“別瞎操心了,小爺我吉人自有天相,妥妥的。”沈珺懿嘿嘿一笑,而後收起笑容,正色道:
“你纔是,照顧好她,一路平安。”
李凌瑞似還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沉聲道了聲謝,而後便搖上車窗,讓司機開車。
目送着黑色轎車漸漸遠去,最終融進沉沉夜色裡,沈珺懿心裡可謂是感慨良多,他曾經幻想過跟她之間的無數種美好場景,最終都定格在了離別的背影裡。
這一去,大約此生不復相見了吧。
這樣想着,沈珺懿心頭不禁攀上些許淒涼,可是這千絲萬縷的離愁別緒還不及沉澱,身後便有個腳步聲匆匆而來,他心頭一緊,收拾情緒回身相迎,不曾想來人竟是林晚瑩,步子極快,神色嚴肅,透着不加掩飾的着急,可又不全是着急,顧盼生輝的眸子裡此刻清晰可辨說不清的惱怒。
這種神情他再熟悉不過,每次他應酬晚歸,特別是身上還沾染些脂粉氣的時候,她來找他發脾氣,都是這樣的神情。
沈珺懿不由得太陽穴一震,卻還是強裝鎮定問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跟你說早些休息嗎?”
可林晚瑩卻不答話,張口便質問道:
“剛纔李凌瑞帶走的那個女人是誰?”
突如其來的質問,令沈珺懿無所適從,他不知道她爲什麼這樣問,自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愣了半晌,調笑道:
“你問這個做什麼?尋歡作樂,你情我願,別人的私事我們不好多管。”
“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我的丫頭跟我說,他跟劉瑾進了同一間房,我想不到別的任何解釋,除了…”林晚瑩頓了頓,直言不諱:“那個女人是林晚婧!”
沈珺懿沉默了,他當然可以說是丫頭小廝看錯了,也可以說她只是道聽途說,沒有證據,甚至可以矢口否認,說他壓根就沒見過林晚婧,那個人也絕對不是林晚婧。
可他不願對她說慌,從不曾欺騙她,將來也不會。
見他默認了,林晚瑩驟然雙目圓睜開,似驚似懼,壓低聲音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她是通緝犯!”
“你分明知道她不是,她是無辜的,她纔是這場鬧劇真正的受害者。我沒辦法眼睜睜的看着一個無辜之人去承受本不該她承受的罪名。”
面對沈珺懿試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勸說,林晚瑩卻不爲所動,嘲諷道:
“天下無辜之人多了去了,你幫得過來嗎?!事到如今,你也不會扯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索性大方承認了,你幫她,並不是因爲她無辜,而且因爲,她是林晚婧!”
沈珺懿啞然,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便聽得她又道:
“這就是她的命,不管是當年風光無限,還是如今淪爲階下囚,都是她的命!老天都不可憐她,那定是因果報應!況且…”她頓了頓,嘴角竟勾起一絲陰鷙的笑意:“況且,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你說什麼?”沈珺懿無法相信這番惡毒的言語,竟會從林晚瑩口中說出,如果不是他親耳聽見,他都不會信。驚詫駭然間,邊看見林晚瑩轉身要走,一絲難以名狀的恐懼涌上心間,慌忙一把拉住她:
“你要去做什麼?”
“當然是去通知大帥夫人!”
“你清醒一點,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嗎?!”
“不清醒的人是你!”林晚瑩狠狠甩開拉着她的手,冷言道:
“拜她所賜,我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我愛的人,我的家,我不想再失去現在的生活!”
“可她是你姐姐啊!”
聽見這話,她離開的腳步有了短暫的停頓,他以爲她該是動容了,卻不曾想,片刻後,他聽見了更令他絕望的語句:
“姐姐?”林晚瑩冷笑一聲:
“不,她不是。從她幫劉瑾攻破龍門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了!”
望着那決然離去的窈窕身影,沈珺懿卻是此刻才明瞭:原來這隻迷途的小羊,從不曾自深淵裡脫身,他原以爲,自己是那條拉她離開苦海的鎖鏈,可如今看來,她之所以接住了這條鎖鏈,卻不爲脫離,而是要將它當作復仇的利器,把那些給她帶來過痛苦的人通通拽進深淵裡陪葬。
想到這裡,沈珺懿不由得全身戰慄,喚管家去取了他的車來,不由分說,徑自駕車極速往夜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