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林晚婧所料,三天後,才大放厥詞說自己沒有萬利行也活得下去的沈珺懿早早便在萬利行的門廊下候着林晚婧的座駕,林晚婧剛準備下車,見沈珺懿在大堂裡站着,關上車門便要離開,沈珺懿眼疾手快,箭步上前將她的座駕攔下:
“林大小姐,留步!”
林晚婧見自己是真“逃”不掉了,這便下車來,交代小廝請沈珺懿到會客廳稍坐,自己把手頭幾個文件簽了章便來。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兩個冤家終於是在會客廳裡面對面坐下,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的,林晚婧一副品茶小坐,悠然自得的樣子,沈珺懿倒像只鬥敗的公雞,氣勢全無。來之前,沈珺懿就已經想好了,但凡林晚婧提那批拖了近3個月的貨,他立刻派人拉到港口,卸車裝船,只要林晚婧肯賣給他潤滑油。可林晚婧的話題繞來繞去,從鶴延坊來年的訂單聊到沈老爺纏綿不治的老風溼,幾次擦邊都完美繞開,就是不提貨的事,沈珺懿終於是沉不住氣了。
“其實沈某此次來,是有一事相求。”
“哦?求我?不敢當不敢當,咱們兩家一直是合作愉快,相敬如賓的,怎好說求?”林晚婧呡了口茶湯,“沈少爺不妨直說,能幫的,我林晚婧絕不推脫。”
“沈某聽說……萬利行剛簽下了尤里安先生的設備壟斷合約,眼下鶴延坊的織機正需要潤滑油補給,您看是不是可以考慮把您半價清貨的那批潤滑油優先賣給我……”
“呀,沈少爺您說的是這個事兒啊……”林晚婧故作犯愁,眉頭微蹙,道,“真是不巧,這批貨昨兒也有人詢價呢,價格合理,誠意金都付了。要麼,您試試別家?”
沈珺懿明白,林晚婧這就是明知故問,都說了是壟斷,自然別家是沒有的,她故意這麼說,便是誠心不想賣他,多半是爲之前那批貨的事置氣呢。不過她自然是底氣十足的——既是壟斷了貨源,搶手只是遲早的事。
“林大小姐,沈某知道您這是爲之前的事兒置氣呢,可是這商場上的事兒,本來就是價高者得,對吧,因爲這事兒傷了兩家的和氣,不值當。您看這一次,您給沈某個面子,將來您的貨,我們鶴延坊一定鞠躬盡瘁,第一時間安排。”
沈珺懿要不提那批貨還好,提了,林晚婧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對呀,這商場上的事兒本來就是價高者得,巧了,我手上這批貨,別家出的價可是好的不得了,您還是另請高明。趁着現在洋行還沒放聖誕假,現在下單,大概年後也能到。”林晚婧癟癟嘴,起身便要送客。
眼下正是年末趕貨的要緊關頭,鶴延坊48臺織機不分晝夜的生產,勉強才趕得上出貨,這要因爲沒有機油停下來,損失是不可估算的。
沈珺懿沒料到林晚婧是這麼個個性,見自己捅了馬蜂窩,忙起身攔下她:“您坐,價格的事兒,咱們還能再商量。”
林晚婧冷眼打量他半晌,還是耐着性子坐下了:“說吧,怎麼商量。”
“您只要答應把這批貨賣給我,您跟那邊的違約金,我沈珺懿出了。”
見林晚婧抿着茶杯的嘴角微微上揚,沈珺懿以爲事兒成了,剛想說謝,不料林晚婧呵呵乾笑兩聲:
“沈少爺走好不送。”
“不不不,我覺得咱們可以再商量一下。”
“行啊,但我希望沈少爺您能拿出點兒誠意來。沒必要用打發叫花子的招數來浪費時間。”
沈珺懿垂首坐着,半晌,咬咬牙,道:“之前那批貨,這會兒還在鶴延坊的倉庫裡沒有提走,林大小姐您若是願意把機油賣給我,該是您的,都還是您的。”
這個條件甚合林晚婧心意,她本想再玩一會兒,卻又覺得似乎應該見好就收,就在她猶豫不決的這個空檔,沈珺懿又道:
“沈某知道,這批貨拖了很久,之前對小姐您也多有冒犯,這批貨的滯期費,沈某跟貨一起賠償給您,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聞言,林晚婧將杯盤往茶几上一放,因爲過於欣喜激動,聲音稍微有些大,但又因爲剋制着內心的喜悅,臉上的表情更顯嚴肅,沈珺懿以爲她仍不滿意,汗都出來了,又咬了咬牙,又開口:
“您要是還不滿意,那批機油,那家公司出多少,我加1成!”
林晚婧慌忙擺手制止他繼續擡價,道:
“加價就不用了,都是生意人,不能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事兒。下週一,你把萬利行的貨拉到港口來,找人給我卸車裝船,然後跟我去倉庫提貨吧。”
關於提貨的事,林晚婧原本以爲交上了管理費、倉儲費和各種滯期費用之後,倉庫裡的貨就可以簡單的拿到手裡,卻沒想到在她繳足了各種費用之後,那一紙提貨許可卻成了空頭支票——港口方面以管事的不在,沒人可以批放行條爲由百般推脫,眼看着許諾給沈珺懿的交貨期日益近了,林晚婧索性放下了萬利行所有的日常事宜,天天到海事處的辦事大廳裡坐着,她還就真不信作爲管事的,那位叫劉瑾的少帥能一星期都不回辦公室一趟!
又是大半天過去,眼看到了吃午飯的鐘點, 阿玲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擡頭看向專注看書的林晚婧:
“小姐,要麼咱們先去吃午飯吧?”
聽她這麼說,林晚婧這才擡眼看了一眼大廳裡的座鐘:
“都這個點兒了啊……”
又白等了一上午,她語氣裡的失望不言而喻。可就是這個擡頭,正看見大門裡走進個熟悉的身影,一襲粉色洋裝,俏皮的捲髮,戴着頂做工考究,綴滿蕾絲的小禮帽,手中卻拎着與這身行頭完全不搭調的食盒,那些笨重的盒子左搖右晃,險些令她重心失衡摔倒在大廳裡。林晚婧趕忙上前幫她:
“呦,這雲鷺賓館的生意是好到什麼程度啊!竟要施大小姐您親自送餐食來!”
“晚婧你可別打趣我了!今兒陳老太爺辦六十壽辰,整個雲鷺賓館都包下來了,連大堂帶包房,前廳後院擺了足足180桌,當值的休假的小廝全叫上了都不夠使喚!”
“那就直接否了這個單唄,這點兒蠅頭小利,值得你施大小姐特地跑一趟嘛!”
“否不了!”施若雲誇張的翻了個白眼,“我若是沒時間,便是我爹親自送,也得送過來!”
“這點餐的主兒…這麼厲害吶?”
“都送到這兒了你說呢?自是管海事的雲帥要的。”施若雲看了一眼鍾,“我的天,都這個點兒啦!抱歉啊晚婧,我可不能跟你再聊了,約瑟夫難得約我吃個飯……”
約瑟夫是法國洋行的少東家,金髮碧眼,氣質出衆,天知道施若雲等這次約會等了多久,難怪要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還穿上了素來嗤之以鼻的高跟鞋。
“要麼……你若是對我放心,這個餐,我幫你送吧。”
林晚婧滿以爲自己肯定會被拒絕的,畢竟送餐這種事可大可小,卻不料施若雲聞言,立即雙目放光,很是期待的看着林晚婧: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我的意思是……會不會太麻煩你?”
林晚婧搖搖頭:“反正我也要在這裡等人辦事,等着也是等着,能幫到你不是正好?”
帶着吃食和送餐批條,林晚婧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便到了劉瑾的辦公室門前,許是天氣好的緣故,辦公室的門大開着,一眼便能看見劉瑾在那偌大的辦公桌後坐着,劍眉微蹙。領路的士兵在門扉上扣了幾下,立正敬禮:
“少帥!雲鷺賓館送的餐點到了。”
劉瑾沒答話,坐在沙發上的男子替他做了回答:
“請拿進來放茶几上吧。”
阿玲將餐盒逐個打開,將大盤小碗端出來,餐盒雖重,但吃食卻沒幾樣——一碗清湯蝦子撈麪,一碟 滷水拼盤,兩個佐餐小菜,再加上一份雲鷺賓館招牌的蠶絲芋泥卷,這便是全部了。只不過因爲雲鷺賓館素來擺盤考究,食盒子才特別大而笨重。
“哥,你午飯就吃這點兒啊?夠嗎?”沙發上的男子看了一眼餐點,問道。
“沒什麼胃口,”劉瑾頭也不擡的回答道,“也沒時間吃,下午軍需採辦來做下年的預算彙報。”
“既是回來了,有些事便也不急着一時半會兒吧,該休息的時候休息一下,你也不是鐵打的。”沙發上的男子勸他道,“我聽滄瀚哥說,之前你每天中午陪姨娘去看病,似是喜歡上聽曲兒了?”
“我也就是在等我媽做檢查的時候,偷閒喝杯咖啡,聽聽琴,這麼雅緻的事擱你嘴裡怎麼就風塵了呢……”
那日自市集上回來,付詩恩將他好一頓數落,說林晚婧無論如何也是幫了她的,他不該那樣沒禮貌的連個臺階也不給她,姑娘家家的定是很難堪。那之後他也思量過這事兒,也知道自己當日所爲確實不妥,可要專程爲這個事兒去找她道歉,怎麼想都太刻意了些。
不過有一件事,他是認同的了——帶付詩恩去看病,就在林晚婧推薦的那一家。
診所對面有一家英國人開的琴行,許是因爲臨街的位置空閒着有些浪費,琴行老闆索性兼營起咖啡館的生意,於是在等付詩恩做檢查的空閒,他也有個地方消磨時光,喝喝咖啡,聽聽琴曲,也算是忙裡偷閒的一點自在時光。
他每次去都是中午過後,美妙的琴聲也總是在他落座後響起,演奏的該是一種不太常聽見的絃樂器,珠玉般圓潤的音色,高雅清澈,如同晨光熹微時閃耀在花蕊葉間的朝露,餘韻綿長,回聲悠揚,如詩如訴。一來二去,他不免對彈奏之人產生了興趣,但貿然進去一見卻又太失禮,恰巧那時有個賣花的小童自路邊經過,他便隨手買了束洋桔梗,包好了讓琴行老闆幫忙送進去。
臨走之前,他隔着馬路,看見林晚婧抱着那束粉紫色洋桔梗自琴行裡出來,她那日穿着身米色洋裝,與那束花正是相配。
想到那日的場景,劉瑾竟莫名的有些失神,直到聽見有人喊他,方纔醒過神來,寥寥幾筆將手中的文件收了尾,簽字蓋章,遞給男子,“拿去吧,明天我外出處理點私事。再弄丟沒人幫你補。”
男子嘿嘿一笑,道了聲謝,接過文件迴轉身,這纔看見林晚婧還在茶几旁立着。
“你…還有什麼事兒嗎?”他問,不等林晚婧開口,他又自問自答道,“哦…是還沒給錢吧!忘了忘了。多少錢?算我的。”
林晚婧被問的一臉懵,施若雲分明說過不收錢,月結,她怎麼知道多少錢。
劉瑾嗤笑一聲:“省省吧。你那點兒軍餉還不夠孝敬大媽呢!你有什麼事嗎?直說吧。”
後面這句話顯然是對林晚婧說的。
林晚婧看看他,又看看男子,見他沒有要私聊的意思,這便清了清嗓子,徑直走到書桌面,將一紙蓋了章的公文逼到劉瑾跟前:
“我就想問問,你分明在,爲何遲遲不批文也不肯見我!”
劉瑾拿過公文,沉吟片刻,道:“這個事兒吧…咱們之後另找時間談吧。”
“之後是什麼時候?”林晚婧咄咄逼人。
好巧不巧,正在這時,門口又來人通報:
“少帥,您下午要見的後勤部和採辦局都到會議室了,是提前開始,還是再緩緩?”
劉瑾擡手看了眼表:“等我吃個飯就過去,麻煩他們再等等。”這便回過頭又對林晚婧道:“你看,我這兒眼下確實還有安排,林小姐還是先請回吧。”
“可是……”
“劭勳,幫我送林小姐出去。”
“好。”男子應聲,而後對林晚婧做了個請的動作。
但既然是好不容易混過重重檢查進了內庭,豈有輕易離開的道理?林晚婧腦經一轉,從剛纔的對話裡可以聽出劉銘大概有事着急去辦,那就肯定沒有時間陪她多做耽誤,於是藉着上廁所的由頭支走了劉銘,獨自在內庭的花園裡閒逛。內庭花園是對外開放的,林晚婧穿行其中,倒也不顯得奇怪,溜達了一會兒,她最終選了個位置坐下,擡頭便能看見劉瑾辦公室外的走廊。
又是大半個下午過去,林晚婧親眼看見一行人自劉瑾的辦公室出來,然後又沒了下文。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消磨着林晚婧的耐心和理智——方纔在辦公室裡,她聽的清清楚楚,劉瑾明日是要休假外出的,而後天就是她許諾給沈珺懿的交貨日期,若是拿不出貨來,這一出以牙還牙的戲碼就徹底垮臺了。
心亂如麻,她只得藉由漫無目的的瞎逛來轉移注意力,最好能尋個僻靜的地方,好好想想眼下能再找誰幫幫忙,哪怕是幫她遞個紙條也好。這樣想着,她不知不覺離開了中庭,繞到了辦公樓後面,後院不大,圍牆外不遠大概就是海,隱約聽得見海浪聲。林晚婧心中打着算盤,一擡眼,卻見不遠處的牆根下立着架木梯子,高度剛好碰到二樓的窗戶,許是花匠清理牆上的爬牆虎時忘了撤去,又或者是清理工作尚未完成,花匠們因爲某種原因暫時離開,但不論是什麼原因,這架梯子的出現爲她繞開一樓守衛創造了可能。
“先爬上二樓,再去敲門應該也不算失禮吧?”林晚婧這樣想着,吃力的將梯子搬到臨近的窗子下面,蹬着梯子往上爬,但那梯子顯然不是經常有人用的,不知被海風侵蝕了多久,踩在上面咯吱作響,左右搖晃,林晚婧不得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腳下的木頭上,以至於直到她攀上窗臺,一擡頭才發現窗戶裡就是劉瑾的辦公室,不僅辦公室的主人,還有一干軍官及隨護十幾人,此刻正齊刷刷的注視着她。
爬牆被抓了現行,林晚婧可算嚐到了什麼叫左右爲難騎虎難下,眼下這種情形,只怕沒有比“落荒而逃”更合適的彌補方法。可偏偏就在這逃跑的緊要關頭,腳下正蹬着的那欄木梯終於承載不住她的重量,咔嚓斷裂,她只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便往後仰去,失重的瞬間,她看見劉瑾幾個箭步奔向她,有力的臂膀將她整個人託舉起來,木梯轟然倒下的時候,她已穩穩站定在地毯上,等她緩過神來,卻見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正一致對着她,她不知如何爲自己辯解,下意識擡頭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既是救了她一次,這會兒該是不會冷眼看她赴死的。她的目光對上了他深邃的雙眸,他定是讀懂了她的求救信號,於是那平靜如海的雙眸裡染上了些許笑意,卻見他刀刻般的脣峰輕啓,充滿磁性的嗓音傳進她耳朵裡:
“都把槍放下,我們認識。”
林晚婧按照劉瑾的指示在他的辦公椅上坐下,卻見他面色嚴肅,林晚婧想着他該是生氣了——可不是麼,會議就這樣被魯莽的打斷,換了誰都要生氣吧?
犯錯在先,她自然是不敢再着急了,只得乖乖在椅子上坐着,等候劉瑾發落。劉瑾言簡易賅的向等候的軍官交代完事情,又命人去查梯子的來歷,待所有這些都處理完,軍官們都離開了辦公室,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他們兩人,他這纔回過身來,走到她身邊:
“好了,林大小姐,接下來我們來說說你的事。”
林晚婧坐在椅子上,被他這麼居高臨下的看着,不免有些心慌:
“我…我真的沒打算偷聽,不對!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開會……我原本只打算用那梯子爬到二樓的走廊上,誰知道……”
誰知道她徹底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見她這副慌張模樣,劉瑾不由得玩心大起:
“林大小姐,你可知道私闖海軍少帥辦公室,竊聽機密會議,是多大的罪?”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連梯子都準備好了,而且整個二樓這麼多窗戶,你別的不選,偏偏選中了我的辦公室,還說不是故意的?分明是預謀已久的吧!”
這個邏輯一點問題都沒有,換做誰都會這麼想的。
“我……我說了,我真的不知道……況且,況且如果我真的早有預謀,爲什麼要給自己準備一個這麼危險的梯子?我就算有命偷聽,也沒命回去告密呀!”
“萬一你根本就沒打算回去呢?萬一你本來的目的就是行刺我呢? ”
“誰要行刺你啊?!我殺了你,誰給我批條子?!”林晚婧一着急,眼底不由得泛起淚光來,呼吸也開始哽咽,我見猶憐的樣子,令劉瑾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嚇她嚇的太過分了,這便轉了個話題:
“哎,你那批貨還想不想要了?”
“想……”這個回答隱約帶着哭腔,“你怎麼處罰我都行,但那批貨我一定得要!”
“是不是這麼重要?比你的命還重要?”
“嗯!”她回答的堅定,可是想了想,又道:“後果真的這麼嚴重嗎?若是這樣,你剛纔幹嘛要救我?讓我摔死得了!”
性命攸關,林晚婧急的面頰通紅,晶瑩的淚珠掛在眼角,隨時都會掉下來。劉瑾見她這副樣子,噗嗤笑出聲來,擡手從她臉上將那淚珠子拭去:
“後果遠比你想象的要嚴重,不過好在你遇到的是我。”
劇情轉折的太快,林晚婧還沒來得及去想他的話中意思,便聽得他又道:
“好了,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然後我們說說你的那批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