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日我忤逆父帥,你當如何?”
“雲柔?”
“與我而言,這世間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別說這寨子,便是全天下都不及你一人。”
“雲柔……不要……”林晚婧焦急的四處環顧,可她眼前除了無邊黑暗再無他物,她漫無目標的剛跑出幾步,清晰的卡塔聲便令她止住了腳步,那是槍栓落下的聲音,她不止一次聽劉瑾這樣做過,不遠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方槍口,幽靈似的飄在空中,她心中一驚,剛想逃開,轉身卻見劉瑾定定在他身後站着,挺括的軍裝上血色斑駁。
“你……這是怎麼了……”
林晚婧看見劉瑾脣齒微張,話未及出口,槍聲響起。
“不要!”她驚呼出口,雙眼也同時睜開來,才發現自己正坐在牀上,大汗淋漓,她大口喘氣,許久纔將全身的顫抖平靜下來。
原來是夢……還好,只是夢……
窗外月上中天,林晚婧尷尬一笑,原本只想小睡一下,沒想到竟不留神直睡到晚上,她是何時開始這樣貪睡的?敲門聲響起,李承泰隔着門板關切道:“少夫人?怎麼了?”
“我沒事……”林晚婧邊說着邊下牀開門,門栓剛抽開,李承泰已奪路進屋,警惕的四下視察了一番。
“我真的沒事,做了個惡夢罷了……”林晚婧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和李承泰各斟了杯茶,“李副官也坐這兒歇會兒吧,陪我說說話。”
李承泰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桌邊坐定。雖說是讓他陪自己說話,但自他坐下,林晚婧便沒開過口,只是雙目無神的看着杯中茶湯發呆。
中午的談判毫無進展,廖凱根本就沒有要同她談的意思,連林晚盈都不肯幫她,林晚婧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少夫人您不要太擔心,若勸降不成,承泰自有辦法護您全身而退。”
林晚婧笑了笑,即便李承泰是能救她,可她的家人呢?若林家自上倒下都被問個叛國投敵之罪,她又如何脫身?那個幕後之人特地改用她的舊章籤通行狀,不外乎就是要將她與這件事綁死,徹底斷了她的後路。那人定也料到她會以身犯險入寨和談,這才指使龍門寨拒降,爲的便是逼劉瑾動兵——他若不攻,便是延誤軍機,涉嫌共犯,他若攻城,林家便坐實了投敵大罪,任憑她天大的本事,也無法逃出生天。
見林晚婧不答話,李承泰又道:“方纔我去查看過,少帥的船艦已經在江面上待命了。”他認爲這樣說能安慰林晚婧,沒想到她的愁色又重了幾分。
“少夫人可有話想傳給少帥?”
“你若能傳話給他,便告訴他別記掛我,龍門寨的反必須平,而且要做的毫無爭議。”
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句回話,李承泰沉默了,半天才又說道:“無論如何,請您相信少帥。”
“李副官,如今我這般境地已不求自保,只希望雲柔他莫念私情。”林晚婧慘淡一笑,“難不成你們還有旁的計劃不曾讓我知道?”
林晚婧隨口一問卻換來李承泰格外認真的回答:“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與海軍司令部的嚴謹忙碌不同,無論公務多麼繁忙,劉昂管制下的陸軍司令部的上班時間永遠是從下午開始,準確的說,實在劉昂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裡,坐在辦公桌後喝下第一杯茶之後纔開始。
灰白的鴿子斂翅落在窗臺上,脖頸上瑩綠的一斑色彩被陽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屬光澤。鴿子在窗棱上站着,歪着頭,咕咕叫着等待屋裡的人迴應它。
聽見叫聲,劉昂身邊的副官將目光投向窗臺:“少帥,龍門寨那小子又派鴿信又來了。”
劉昂逗着籠中雀鳥興致正高:“別管它。”
“是……”副官將手邊鳥食捧到劉昂面前,“少帥,龍門寨的事兒您是真不管啦?這次可要冤死不少人啊……”
“與我何干?”劉昂瞥了他一眼,嘴角添了抹笑意,“這是我哥要考慮的事。”
“呃……可是啊,少帥,有個事兒我不明白啊……”副官小心查看着劉昂的臉色,見他表情波瀾不驚,壯着膽子問道,“既然您一開始就沒打算就龍門寨,爲什麼要挑撥姓廖的那小子殺了他爹,還把他哥哥趕出寨子呢?”問完這話,見劉昂沒回答,他又接着問,“而且還要逼着劉瑾把夫人送進寨子勸和,小的眼拙,實在看不出您的用意。”
劉昂“嘖”了一聲:“你哪隻眼睛看到是我逼她進寨子的?她是擔心她妹妹,自願去的,知道嗎?”
“可是……林家二小姐進寨子不也是您牽的頭麼……”
被他這樣一問,劉昂徹底沒了興致,緩緩直起身,居高臨下看着副官:“秦遠,你還真是不夠你哥機靈啊……有些話是你可以問的嗎?”
“是,我知錯了,您權當啥都沒聽到。”秦遠揚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過我今天心情好,破例告訴你答案。”劉昂轉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隨手將玉鎮紙拿在手裡把玩着,“怪只怪她林晚婧太過厲害,留着她,對我是個威脅。只有毀了她才能拆了劉瑾的翅膀。”劉昂故意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漸深,“而且,唯有讓他親自折了這雙翅膀,纔會痛的徹骨銘心。”
“少帥高明!”
許是見屋裡沒人離它,窗臺上的鴿子不耐煩的扇了扇翅膀,將窗棱上的灰吹進了窗子裡。
“麻煩……”劉昂嫌棄的瞥了鴿子一眼,“賞你了。”
秦遠一聽這話,獻媚的神色立刻爬上臉:“謝少帥!”他這樣說着,歡喜往窗邊去,伸手便把鴿子擒在了手中,雖說沒有吃信鴿的習慣,但好歹是道打牙祭的葷菜啊。
劉昂揚揚手,忽然又問:“你哥那兒有消息嗎?”
“誒……回少帥的話,今兒早上我哥來過信了,說是崇光,茂光,承光三艦確是跟劉瑾逆流進了西江口,劉瑾也已傳令陸滄瀚撤回近海戍防。”
“沒什麼變故吧?”
“沒再收到過信,該是沒有變故的。”
劉昂點點頭:“可告訴‘老朋友’了?”
“告訴了,這會兒該在路上了。”
“好。”劉昂笑着將鎮紙拍在桌上,端起手邊青花的茶盞,“他劉瑾不是喜歡管這陸地上的事嗎?我這就讓他嚐嚐什麼‘賠了夫人又折兵’。”
“少帥高明!”
“行了,別在這兒拍馬屁了。”劉昂揮揮手,示意秦遠出去。秦遠深深鞠了個躬,拎着鴿子剛轉過身又定住了,就在方纔說話間,他已麻溜的將鴿子腳爪上綁着的信筒拆了下來,這會兒攥在手裡,想想帶走也不合適,又轉身回來遞到劉昂面前。可劉昂並不接手,只是淡淡道:
“你看吧,這次又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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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遠將字條展開,只念了一個“降”字便不敢再念,豆大的汗珠從腦門上滲出來。
“唸啊。”劉昂不耐煩的催促道。
“降……”秦遠將這個字重複了好多次,終於一咬牙連珠炮似的飛快讀完了紙上的字:“降書已擬,你即不仁,休怪我不義。”
從平靜到憤怒的轉變,劉昂只用了一秒鐘時間,方纔還在他手中的茶盞此刻已摔碎在秦遠腳邊,灼手的茶湯濺溼了他的褲腿……
“滾出去!傳令陸軍第三師向龍門寨開火,立刻,馬上!”
暮鼓敲響,廖家大宅臨水迴旋的長廊裡亮起廊燈,一路從正門蜿蜒過花廳直到膳廳前,燈光透過牆上嵌着的鏤花窗子,將那精美的雕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林晚婧坐在餐桌前,李承泰在她身後沉默立着,警惕看着丫鬟們將桌上涼透的菜第三次端回後廚加熱,便是他的這份警惕,令林晚婧有了些許的安慰。
天色漸晚,廖凱卻並未如期赴約,林晚婧終於坐不住了,站起身踱到門邊向着他應該來的方向。
“少夫人,他……可能不會來了。”
林晚婧聞言,回身看着說話的李承泰,微蹙眉頭希望得到答案,可是不等他開口,林晚盈卻跌跌撞撞的衝到了她面前,失魂落魄的拉着她道:
“姐,姐你幫幫我,幫幫我!”
“怎麼了?”林晚婧見她七分魂丟了五分,全然沒了昨天那副傲氣,雖然還在氣着,卻依舊將她的手握進自己掌心裡,“彆着急,跟我說說怎麼了?”
林晚盈似有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糾結了片刻,不由分說拉起她便往廂房去。
東廂照例是不允許外人進的,更別說是林晚婧,可如今林晚盈拉着她,守衛也不知該不該阻攔,便在這猶豫的空檔,兩個人已穿過門廊,直進了書房。
書房中一片凌亂,廖凱躺在地上雙眼緊閉,儼然已是奄奄一息,二姨太在他身邊的地上跪坐着,呆呆看着廖凱不知所措。
“媽,他怎麼樣了?”林晚盈幾步奔向母親,卻見她目光呆滯的轉頭向她,搖了搖頭。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林晚盈失控般擒住林熙蕊的雙肩,哭喊道,“你不是說那只是消炎藥嗎?怎麼會這樣?!”
“我……我不知道……”
“媽,你是醫生啊,你救過很多人的!拜託你救救他,救救他啊!”林晚盈的雙臂搖的累了,緩緩垂下來,整個人也滑進了二姨太懷裡,“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你救他好不好?你把他救了,我答應你再不見他了,再也不見了!求你了媽,求你了……”
轉折來的太快,林晚婧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將信將疑到廖凱身邊,卻見他眼眶鐵青,嘴角還帶着一絲血跡,剛要伸手去探他鼻息,李承泰卻將她攔住了:
“少夫人,您救不了他的。”
“你怎麼知道?”林晚婧疑惑看他,再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多少明白了些:“是你?”
李承泰低着頭不回話,不等林晚婧再問,炮彈尖銳的破空聲便刺痛了耳膜,幾乎是同時,爆炸聲撼天動地,樑上的灰夾帶着泥土木屑簌簌落下,房間裡霎時烏煙瘴氣。
耳鳴聲消失之後,林晚婧聽見了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從圍牆外傳來,片刻之後又是幾聲巨響,聽得出炮彈落下的地點已離她越來越近。
李承泰顧不得許多,將林晚婧拉起來:“少夫人,快走。”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林晚婧將他的手甩開,大步回到廖凱身邊,許是被炮聲震撼,此刻廖凱迴光返照的從昏迷中甦醒過來,見他雙眼微微睜開,林晚婧忙蹲下身,她的手還不及觸到他,卻已被他揮手打開,又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重新閉起,似是極爲痛苦一般的將臉轉開,掙扎着擡手指向桌面:
“帶她們走。”
說完這四個字,他又不住咳嗽起來,喘息中夾雜的氣流聲就像片刻前破空的炮彈發出的嘶鳴。
林晚盈見他醒了,拋開母親撲到他身邊:
“我不走,讓我陪着你好不好!”
廖凱一愣,嘴角驀地騰起一絲笑意,鮮血從他扯開的嘴角汩汩滲出:“我說了,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他不由分說將她甩開,又道,“我自問沒做過什麼錯事,要說錯……唯一的錯就是佔了我哥的位置,頂了……他的罪……”
這句話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原本還微微起伏的胸膛徹底平伏了,林晚婧覺得他還有話沒有說完,只是眼前這個人已經沒辦法將剩下的話說出口了。林晚盈趴在他胸前小聲喊了幾次,見他確實不再有迴應,終於放開聲音哭了出來,哭聲裡的絕望令林晚婧心痛不已,她拍了拍妹妹的背以示安慰,而後站起身徑直往書桌去。傳統的紅木製書案上,曾屬於劉瑾的配槍下壓着一張擬好的降書,只是落款處依舊空着,時間彷彿就停留在這個進退的路口一般。
便是這一處醒目的空白刺痛了林晚婧的瞳孔,她不敢讓自己想太多的對錯,別過眼一把抓起降書回到林晚盈身邊。
淚眼模糊間,林晚盈看見姐姐將桌上的杯盞摔碎,接着用破碎的瓷片割破了廖凱的手指,那支滲血的手指最終被按在降書上。
“姐……你這是做什麼……你知道阿凱的,他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只知道我答應了眼前這個人要帶你走,就不能讓你有事!”林晚婧將降書塞到妹妹手裡,“記住,廖凱死了,是你親手殺死的,知道嗎?”
“不是……不是的……”林晚盈託着那紙降書,搖着頭,淚如雨下。
“盈盈,清醒點,你必須救自己,救我們全家人!”
“姐……我沒有……不是我做的……”
見妹妹如此,林晚婧索性將方纔一併拿來的槍丟到她手裡:
“行,你若真對他如此鍾情,證明給我看!”
見女兒用顫抖的雙手將槍口轉向自己的胸膛,二姨太的驚叫聲因爲過度驚恐變得尖銳刺耳:
“晚婧!你瘋了嗎?!她是你妹妹啊!”
那方槍口在林晚盈胸前抵了許久,她纖細的手指幾度欲扣下扳機,一旁的二姨太啞着嗓子懇求女兒別做傻事,便是在她絮絮的話語中,林晚盈顫抖的手最終無力垂下,手槍冰冷的灰色襯在她水藍的旗袍上,彷彿墜在湖水中一般,隨時會沉墜下去。
又是幾聲炮響,轟鳴之後,隔着窗戶已能看見遠處燒紅夜空的火光。
“你聽到了,炮聲越來越近!你不這樣做我們都得死在這裡!你,我,全家人!是你殺了廖凱,逼他寫了降書,記住!”不由分說,林晚婧強行握着妹妹的手讓她攥緊了手中的紙頁。看着哭成淚人的妹妹,她縱然心如刀割也無計可施。
如今降書到手,廖凱也已死無對證,當務之急是要通知劉瑾這件事情。
“少夫人,我略懂些艦隊用的燈信,不如試試用燈信與少帥報信如何?”李承泰諫言。
燈信的點子固然好,只是龍門寨尚未通電,日常照明靠的都是燭火。炮擊過後的煙塵本就濃重,龍門寨偏偏又在揹着山風的地方,要等那煙塵散盡,不知等到何時……
驚叫聲從門口傳來,林晚婧循聲望去,卻見之前給她引路的小姑娘鶯兒捂着嘴在門口站着,雙眼驚恐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廖凱。林晚婧心中暗叫不好,快步走到她身邊擋住了她的視線,卻不知要怎麼向她解釋眼前的事,只好柔聲問道:
“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帶家人離開嗎?”
“護院着火了,我擔心少主……還有你們,所以才……”鶯兒擡手抹着臉上的淚水,抽泣着。
“鶯兒,這寨子裡可有比燭火更亮的東西?”
小姑娘睜大盈淚的雙眼許久,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