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手中的書已看了大半,劉瑾覺得眼角酸澀,邊揉邊將視線轉向窗外——月上中天,銀白的月光水般傾了一地。他忙拿起一旁的懷錶看時間,才發現已過子夜時分。不知不覺在書房裡看了這麼久書,他心裡暗自埋怨,匆忙起身回臥房去。臥房門半掩,明亮的燈光從門裡透出來,劉瑾納悶,推門卻見林晚婧披着睡衣在小桌前坐着,桌面上滿滿都是賬本,連放水杯的地方也沒有,小小一盞茶還得阿玲在一旁端着。
見劉瑾進來,阿玲小聲喊了聲少帥,林晚婧方纔注意到他回來,起身轉向他:
“書看完了?”
“不看了,很遲了。”劉瑾搖搖頭,“還不睡?”
“剛對完賬。”說到對賬,憂色又染上了她的笑容。
“小姐,我先出去了,您早點休息。”阿玲知趣的端着茶盞離開,待門關上,林晚婧才猶豫着開口:
“雲柔,當時你給我的那些聘禮錢,我拿去補貼家用,你沒意見吧?”
劉瑾淡淡笑着將她攬到自己面前:“你也說了,那些是聘禮錢,既是聘禮,就是給你的,你想怎麼用都行。”頓了頓,又關切道,“怎麼,家裡出什麼事了?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今天早上我大哥抄了賬給我,全是些陳年爛賬。”林晚婧說起來就有氣,將桌上開着的賬本合起來丟回桌上,許是力道大了些,發出沉重的一聲悶響,他直覺她心裡不舒服,跟上前將她摟回懷裡,聽她接着說。
“我們家同客戶的借款方式向來是先提貨後借款,每季甚至是每年對一次賬,同那麼多老主顧的合作無非‘信義’二字,可這生意越做越大,那些老主顧卻越來越不講信用,貨款一拖再拖,如今一算竟已有千萬之多。雖說每年都有盈餘,但那些錢扣除了去年的各種費用,最多就夠還原料供應商的貨款,怕是工人的工資都發不出來。”
“所以你想用自己的錢先填補空缺?”
“不然能怎麼辦?”
劉瑾思慮片刻,道:“剛纔我便說過,你的錢你要如何花我都沒有意見,只不過這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大哥將拖着的賬要回來。你能幫的了他一次,幫得了他一世麼?你那點錢夠管幾年的工錢?”
“誒,可是我大哥個性軟弱,能要的回錢來麼?”
“無論他個性如何,既然當初他要替你頂這個萬利行當家的頭銜,就該有擔起這些事的覺悟。”劉瑾的話直截了當,卻也不乏道理。林晚婧想了想,最終點點頭:
“明兒我便去找大哥,按你說的回了他的話。”
“不過這些爛賬確有部分是你和小妹當值時留下的尾巴,都要你大哥來承擔也確不公平。你同他說能討多少便討多少罷,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只怕大哥要不來的我也要不來……”林晚婧回身看了劉瑾一眼,垂下眼道,“他們從不將我這婦道人家看在眼裡……”
誰知劉瑾聞言卻朗聲笑起來:“我的晚婧何曾在性別這件事上人數過?況且,你如今是我妻子,是少帥夫人,更該有比旁人足的信心纔是。”
見林晚婧乖巧的點了點頭,他便在她額上輕輕聞下,脣縫間漏出的煙味令她躲了躲,他並不介懷,反而笑起來,“知道了。我去漱口,然後可以睡覺了吧,夫人?”
不及離開,林晚婧卻伸手牽住了他的衣袖,踮腳便在他脣上落下輕吻,誰知雙脣相觸之後,淺吻便成了深吻,綿綿情誼似被點燃一般急速升溫,待熱忱消退,已是翌日清早……
吃過早飯,林晚婧領着阿玲剛到門廊下便看見李承泰在門口守着,見她出來,趕忙立正站好:
“少帥臨出門前說,少夫人是絕對會插手孃家的事的,他擔心有人故意爲難,讓我這些天傍着少夫人。”
“少帥倒是瞭解咱夫人的。”阿玲不禁掩口笑道。
“少帥還說,讓我把這個交給您。”李承泰由懷裡掏出支槍來,正是劉瑾平日傍身的那支。
“我要這東西幹嘛?”林晚婧本就不喜歡槍冰冷冷的觸感,龍門寨一事後更爲反感。
“少帥說讓您帶着,有備無患。”
林晚婧呆了半晌,最終將槍推回李承泰身前:“這東西我拿不慣,你替我收着吧。”
“這個……”
“反正你跟着我,也就算是槍跟着我了,不算違揹他的命令。”
李承泰想了想,也是,況且這槍即便給了林晚婧,危急時刻她也未必知道用,於是重新將槍放回了兜裡。
車到了萬利行門前,林晚婧進了店門,卻見只有阿隆與老師傅徐長德兩人忙前忙後招呼客人,見她來,徐師傅放下手裡的活到她面前,大小姐三字還未出口又咽了回去,不知是該喚作大小姐,還是該叫少夫人。
“徐叔,這店裡怎麼就你們倆,其他人呢?”
“他們都跟着老黃頭去當家的房裡要工錢了。”
“工錢?要什麼工錢?”
“大小姐您還不知道吶?”徐師傅沉吟着組織了會兒語句,又道,“去年的工錢還沒結呢,這眼看着今年都過了三分一了,他們熬不住了不是。再加上他們不知哪兒聽來的胡說八道的話,說是咱萬利行撐不了多少時日了,一個個跟鍋上螞蟻似的,好些天了。”
林晚婧聽了這番話,擡步便往樓梯上去:“誰散播的這些不靠譜的話?”
“誰知道呢,莫名其妙的就在行裡傳開了。”
“這些人倒真是亂來,放着手上大把事不做,流言蜚語倒傳的快。”林晚婧氣不打一處來,“黃順財也不管?”
“哪兒管過啊,要我說,他沒明着起鬨就不錯了!”徐師傅嘴一快讓心裡的話溜了出來,出口後一想,又道:“大小姐,這話我隨便說的,您別往心裡去。”
林晚婧嗯了一聲,要說不記在心上是不可能的。徐長德從萬利商行興辦伊始便跟着林老爺子打拼,一做就是半個世紀,忠心耿耿從未被利益所誘,兢兢業業便連林老爺子也讚賞有加,林晚婧一直覺得讓他只做個管事是屈了才的。
阿隆又送了一位客人出門,擡頭見徐長德已跟着林晚婧到了樓梯頂:
“徐叔,您跟大小姐上樓啊?”
“嗯。”林晚婧替徐長德應了話,“店裡你一人招呼的過來嗎?”
“放心吧!遊刃有餘!”阿隆拍着胸脯道。
“要不要我讓阿玲幫幫你?”
聽了這話,阿隆嘿嘿笑了兩聲:“可以的話,當然最好不過了……”
留下阿玲在店裡幫忙,林晚婧領着徐長德直往大哥林萬驍的房間去,剛到走廊上,便見圍觀人羣將房門賭了個水泄不通。
“都在這兒幹嘛呢?”林晚婧正在氣頭上,聲音洪亮的似能在檐下回響,“店裡那麼多事兒都跟你們沒關係是吧?”
圍觀人羣被林晚婧突如其來的一頓訓斥驚着,再看她滿臉寫着的不高興,沒人敢吱聲,灰溜溜的散了。人羣散開,林晚婧看清了站在房裡氣勢洶洶的一衆人,領頭的黃順財顯然沒想到林晚婧會來,方纔端着的氣場繼續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漲的滿臉通紅。
林晚婧嘴角挑着一抹笑,悠哉哉穿過人羣,將包往林萬驍的桌上一放,轉過身來直看着黃順財道:
“呦,黃掌櫃好興致,這樣興師動衆的是鬧哪般啊?”
“大小姐,您來的正好,大少爺既然說工錢放不出來他沒辦法,您倒是來說句話,去年的工錢到底打不打算結了?”黃掌櫃話音落下,立刻引來附和聲一片。
林晚婧看向桌子後的林萬驍,問道:“大哥,咱萬利行素來不拖欠工錢,爲什麼這次拖着遲遲不發?”
“我這不是還沒覈對清除麼,都說了,過幾天核了賬就安排發給大家。”
“各位也聽見了,我大哥說了,不是不發,只是還沒覈對清除賬。去年一年咱萬利行人事變動頻繁,我大哥又剛接手,不熟悉手頭的事物乃是情理之中,還請各位弟兄多多諒解。”林晚婧將林萬驍的話又婉轉的解釋了一次。
“大小姐,工錢數早對了好幾遍,大少爺的這些話我們也早聽膩了!兄弟們不是不理解,只是還指望着這錢給一家老小吃飯吶!”黃掌櫃顯然不買賬,當衆拆了林晚婧的臺。
“黃掌櫃,您是咱萬利行的老人了,你自己說說,我家何時故意拖欠過兄弟們的工錢?難道在你們眼中,我林家連這點信譽都沒有嗎?”
“大小姐,話不能這麼說。此一時,彼一時。我們是聽到風聲,說萬利行已經到了倒閉的邊緣,該不是被流言說中了,我們的工錢發不出來了吧?”
“萬利行的賬目筆筆都過你黃掌櫃的手,數量有多少恐怕你黃掌櫃比我更心知肚明,如今帶着兄弟們來我這裡興師問罪,恐怕不合適吧?”
“數有多少我知道,但那只是行數字,又不能當飯吃!”
見黃順財見招拆招,確是沒幫她的打算,林晚婧笑容漸冷:“這麼說,今天你們是非要我給個說法了是麼?”
“給個說法怕是不夠,”黃順財笑的奸詐,“咱們索性把話說開了,若大小姐您那保險櫃子裡有錢付兄弟們的工錢,今兒就痛快打開來給兄弟們看看,否則別怪兄弟們不給您面子。”
“你們要怎樣?”
“怎樣?”黃順財的笑裡多了些狠勁兒,“罷工不幹了是小,保不準砸了您這檔口也不一定。”
“你敢!”李承泰剛說話便被林晚婧攔了下來,她思量了片刻,驀地露出抹笑來:
“既然要把話放到桌面上來說,那我便想聽你們一個答覆:是不是若我拿不出不錢來,你們這羣人就不在這兒做了?”
“是。”工人們不但答的爽快,還很是齊心。
“是不是即便我向你們保證,過幾日收回賬來首先安排兄弟們的工錢,你們也不買賬?”
“是。”依舊是異口同聲。
“諸位兄弟還請聽我一句勸,雖說這些日子諸位是我林家的僱員,但我們又何曾不是合作關係?合作最看中的不是服從,而是信任。”林晚婧只覺心中一記寒涼,“事已至此,毫無商量餘地可言,既然我們彼此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了,多說無益。徐師傅,幫我寫則聲明。”
徐長德緊步來到桌邊,將桌上的羊毫沾足了墨臨於紙上,靜待林晚婧開口。
“聲明。本人因懷疑林氏萬利商行惡意扣押工錢,現要求與林氏萬利商行解除勞務關係,領足工錢後,與林氏利萬商行再無瓜葛。”
徐長德筆下飛快,幾乎在林晚婧話音落下的同時放了筆,恭敬將那紙聲明奉到林晚婧眼前,林晚婧卻也不看,拍在桌子上對衆人道:
“既然諸位去意已決,我便也不耽誤諸位奔前程。覺得我林晚婧付不起工錢的,上來簽字。”
人羣裡有了竊竊的私語聲,半天終有十多人上前簽了字按了手印,黃順財從始至終一步沒動過,林晚婧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卻也不逼他。房間裡的二十多人很快分成了三派:簽了字無法回頭的,沒簽字忐忑不安的,以及汗如雨下的黃順財。
林晚婧將聲明上的簽字掃了一遍:“買賣不成仁義在,感謝諸位兄弟這些日子的幫襯。”接着,她又向顧萬驍道:“大哥,打開箱子吧。”
林萬驍幾番猶豫,最終不得不走到箱子前,手顫抖着轉動密碼盤,箱鎖落下的聲音清脆響亮,當他似下了大決心一般拉開箱門的時候,在場衆人皆目瞪口呆——偌大的保險箱裡空空如也,別說銀票,就連一塊零錢也沒有。
林晚婧這便將方纔放在桌上的提包打開,裡面慢慢都是現錢:
“戲看夠了?看夠了就跟着徐師傅去賬房裡對清楚工錢,拿了條子上來領走。我就在這兒坐着等你們來領錢。徐師傅,辛苦你打點一下了。”
黃順財在心裡把自己的祖宗百代感謝了一遍,謝他們生下他如此明智的決定不簽字,就在他剛要跟着那羣人走出房門時,卻聽得林晚婧話音又起:“黃掌櫃,你順便把辭呈寫好了帶上來吧。”
“大小姐,我剛纔沒簽字啊……”黃順財回過身還想爲自己求情,卻被林晚婧冷冷打斷:
“我這裡的錢扣去兄弟們的工錢,還夠給兩個你發薪水。”見黃順財還要張口,她又補充道,“算了,這事兒還是不勞煩黃掌櫃您親自動手了,麻煩徐師傅您代勞一下,謝謝。”
徐長德應了聲好,領着人出去了,黃順財一步三回頭,林晚婧擔心他耍心眼,交代李承泰道:“李副官,麻煩你替我幫黃掌櫃收拾行李,我想他東西比較多,一個人可能收拾不清楚。”
李承泰明白林晚婧的話外音,微微一笑說了句知道了,走到黃順財身邊一把將他提將起來:“黃掌櫃,走吧。”
待房裡的人清理乾淨了,林晚婧快步走到門前將房門關實,纔回到桌邊便聽林萬驍不安問道:“小妹,你這樣把這羣人辭了確沒問題嗎?”
“人心若是散了,留着也不過是養虎爲患,倒不如早日送走的好。”
思量着這句話,林萬驍卻也覺得不無道理,便不再出聲,只聽得林晚婧問道:
“大哥,這櫃子裡的錢呢?”
林萬驍渾身一個激靈,眼神飄忽着答道:“小妹你知道的,這些日子不是給各家報賬結款麼,本就沒什麼盈餘,哪兒還有錢吶……”
“哥你別唬我,雖說我有段時間不掌事了,但這萬利行有多少家底我心裡還是有數的。你老實告訴我,錢去哪裡了。”
“錢……沒了……”
“沒了?”林晚婧一驚,“這箱子裡可是好幾千萬吶!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呢……”
“反正……就是沒了,都墊出去了,你信不信吧。”
林晚婧見他這幅德行,心裡更是不快:“行,你不說是吧?我這就告訴爹去!”
一聽說要告訴林老爺子,林萬驍腿都軟了,一把抓住林晚婧:
“前些日子,我媽和小媽來找我,說是想拿去做些包賺不賠的買賣,那是我媽,你說我能不給嗎?所以……就都給她們了……”
“哥,你倒真是糊塗的!公事私事怎麼能混爲一談!”林晚婧氣惱,“爸知道嗎?”
“不知道。”林萬驍搖搖頭,“不過就是萬利行的盈餘,過些日子就送回來了,犯不着讓爹知道吧?”
“不過是萬利行的盈餘?”林晚婧嗤笑一聲,“大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管着的是什麼?着箱子裡裝着的是宏麟織造廠要付給原料供貨商的錢,是給勞務公司和錦珮年的分紅,是我們林家的大半個家底啊!”
林萬驍一聽這話,整個人都蔫了:“那……那我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把錢要回來啊!”
“那筆錢……我是這麼想的,反正那錢在我媽和小媽那裡,也算是在咱們自家人手裡,對吧,不一定那麼着急要回來吧?”
“那你有什麼辦法填這空缺?”林晚婧冷眼看他,見他不回答,又道,“不拿回來也行,你昨天抄給我的賬我看了,你能要回來多少便去要吧。”
“小妹啊,那些錢我若是要的回來……若是要的回來就不會去找你了。”
林萬驍的言下之意是他無能爲力,林晚婧徹底不想跟他廢話了,起身便要離開:“行,你不去要,我這就把錢的事告訴爹,你不敢問你媽要,我讓爹要,行了吧!”
“小妹小妹!”林萬驍忙衝上前拉住她,半晌一咬牙,“我去要賬,行了吧?我明兒就去!”
林晚婧仍不給他好臉色看,繃着臉走到書桌前,將利萬行的公事簽章收了:“既然你明兒開始去收賬,商行裡的事就暫時別管了。我一會兒便召集工人們把辭退黃掌櫃的事說了,順便讓徐師傅暫代掌櫃的職位。”
林萬驍如今頂着幾千萬的債,雖是幾百個不甘心卻也不敢吱聲,只得低低應了句:“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隨然不知道兩位姨娘究竟將錢挪去了哪裡,但林晚婧心中卻繞上了一層不祥的陰雲,天上不會掉餡餅,這世上也絕沒有什麼穩賺不賠的買賣,越是清楚這一點,她心中越是不安,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有些事該早做打算,若待東窗事發,只怕爲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