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山道19號,林家大宅。
雖說一早就去拜託林晚婧救人,但如今眼看近了下午茶的點兒,林晚婧雀遲遲沒有回來,三姨太確是坐不住了,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裡裡外外走了好幾遍。
夏日午後本就燥熱,三姨太又這般焦急,一家子人的忍耐都到了極限,每個人都各懷心事悶不做聲,只聽得老座鐘機械的滴答聲。
又一次到廊下眺望無果,三姨太急匆匆回到客廳,嘴裡反覆唸叨着“怎麼還不回來”,忽而又像中了魔怔一般撲倒林老爺子身邊:
“老爺…您說晚婧是不是根本就沒幫我去救人啊?”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問這話了,林老爺子顯然已不想搭理她,蹙着眉閉目養神。莫知動自二樓下來,恰好聽見三姨太這樣問,心中自是不悅:
“三妹,晚婧既是答應了你,自不會食言,你就消停會兒吧。”
“那怎麼還不回來!眼看着就一整天了!”三姨太淚眼婆娑,猛地又站了起來,“不行!我得再去找找她!萬一她根本沒去呢?!”
說着這話,三姨太作勢便往外去,正好與門廳前來通報的丫鬟撞個滿懷。
“要死啊,走路不長眼睛!”
“對不起,三太太,大小姐同小少爺回來了!”
丫鬟話音剛落,便見林晚婧與阿標攙扶着林萬俊往客廳裡來。三姨太在原地呆默了片刻,瘋了似的衝上前去,衝着林晚婧大聲嚷道:
“不是一早就讓你去救人嗎!怎麼還是被打成這個樣子!”
林晚婧還未開口,卻聽的林老爺子沉沉開口道:
“知足吧。人能出來不錯了。”
老爺子都這麼說,三姨太自是不敢再吵嚷,嘖嘖心疼起寶貝兒子的傷來,不留神瞥見一旁站着的小廝,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還站着跟木頭似的看戲啊?小少爺傷成這樣,還不快去請大夫!”她目光一轉,指着客廳裡的一干丫鬟小廝又道:“還有你們也是!就不能開幫忙扶小少爺回房休息啊!養你們吃閒飯的啊?!”
丫鬟小廝們剛要圍上去,卻見林老爺子手杖一杵,厲聲道:“誰允許他回房去的?”
“老爺,孩子都傷成這樣了,有什麼話傷好了再問不行嗎?”
林老爺子瞪了三姨太一眼,看向林萬俊:“俊兒你自己說,長輩們在這兒等了你一天,你一句話不說就回房間合適嗎?”
林萬俊在原地靜默了片刻,像客廳中諸位鞠了個躬,撇開三姨太的手,獨自一瘸一拐的到了客廳裡。見林萬俊還算懂事,林老爺子便也不那麼嚴厲了,再看他白淨的皮膚上確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不由得心疼:
“算了吧,跟你姐姐道聲謝,回去養着吧。”
誰知林萬俊低垂着眼站着,良久,卻突然冷笑一聲:
“我爲什麼要謝她?”
他的聲音很低,一家人卻都聽的清清楚楚,林老爺子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你姐姐救了你啊混小子,要不是她,你還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
“稀罕!誰求她救了似的!”林萬俊又是一聲冷笑,“我爲什麼要生在這種家庭裡,害得我在學校裡被人瞧不起!讓我死了纔好呢!”
“俊兒,你說什麼渾話!”三姨太聞言大驚失色,忙阻止兒子繼續說下去:“你一定是今天受了刺激,纔在這兒亂說話,快回房間休息去!”
“都怪你!”林萬俊怒視着母親吼道:“都怪你昨天賴在牌桌上不走,害我沒能在約定的時間到港口,害他們被抓!他們會死的!是你害死了他們!”
林晚婧聞言,想了許久,才明白過來:“你真的跟那些縱火犯有關係?這麼說,你去港口真的是爲了接應?”
“不然呢?”幾分落寞攀上了林萬俊的眉眼,“說好了計劃成功,組織就會接納我爲正式成員的,我再也不會被同學們瞧不起,我將來也會成爲後輩膜拜敬仰的英雄!可是現在失敗了!什麼都沒了!”
“什麼組織?”林晚婧追問,但林萬俊顯然並不想回答,自顧自道:
“臨行前生死狀都簽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如今只有我活着回來,我有何顏面面對其他同學!”
“你們爲什麼這麼做?”
“爲什麼?”林萬俊將這三個字重複了幾遍,冷笑一聲:“他們要把福南港,鹿兒山,連同鹿尾島一起劃給日本人當租界!當地居民遊行抗議,浪人拿着***追殺遊行羣衆,殺了好多我的同學,血流的跟小河一樣!這裡是中國!我們中國人的土地,豈容那些浪人放肆!”
“可是你們想過後果嗎?兩國外交,豈是靠逞匹夫之勇就能有定論的?”
“不然呢?”林萬俊反問,片刻後卻又道:“也是,你大概是不會明白我們的赤子之心的。像你們這些壓榨勞動人們的資本家,有錢就夠了,國家安危,民族存亡與你們大概沒什麼關係。”
“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林晚婧慌忙打斷他,可林萬俊卻用更大的音量回敬:
“我說錯了嗎?你是洋人的走狗,劉瑾是大軍閥,我們家是壓榨勞動人們血汗的魔鬼!”
“啪”一聲脆響,林萬俊本還算乾淨的臉上立刻浮現出清晰的掌印來,林晚婧氣惱的立在他跟前,剛落下的手掌還在因爲氣憤微微發抖。
三姨太回過神來,一把將兒子護在身後,衝着林晚婧嚷道:“你個沒大沒小的東西,憑什麼打我兒子!”
“還知道是你兒子啊?你聽聽他說的這都是什麼混賬話!你這個當媽的不管,我替你管!”
林晚婧也不打算讓着她,瞪着她義正言辭。在旁的人見這架勢是要打起來,趕忙上前勸阻,客廳裡一時間亂作一團。喧鬧吵雜裡,卻聽的林老爺子中氣十足的一聲斷喝:
“夠了!”
三姨太渾身一個激靈,慌忙收了聲,她不再叫囂,林晚婧自然也不做聲,衆人散開,紛紛指目林老爺子,卻見他連連大口喘息着,手指顫顫巍巍的擡起來指向林晚婧:
“若我哪天不在了,這房子和地,留給你。錢,你們幾個偏房去分。”
聽他這麼說,莫織冬心中覺得不妥,勸慰道:“無端端的,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你別管,別管!”林老爺子擺擺手,又指向林晚婧:“晚婧,從今以後,這個家,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別管,更不要把少帥牽扯進來,明白嗎?”
林晚婧思量着這句話,直覺父親話中有話,別有深意,點點頭:
“明白了。”
見她點頭,林老爺子似是十分滿意,連說了幾個好,拄着手杖慢慢站起身往裡屋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冬兒,讓賬房算算咱倆還有多少錢,先把你小妹那份分出來,讓她帶着兒子,回南京老家也會,去上海也罷,留洋出國怎樣都行,隨她去罷。”
望着父親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客廳盡頭,林晚婧心裡五味陳雜,幾度想追上前去,腳下卻都像灌了鉛似的邁不開步子,恍惚間,母親溫柔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回去吧,家裡有我照應着,你不用擔心。”
林晚婧回過神來,向母親點點頭算作迴應,她從丫鬟手裡接過提包準備離開,卻覺得小小提包格外沉重,方纔想起早晨三姨太給她的保證金還在包裡,心中剛壓下去的火氣又騰了起來。這便將那沓子厚厚的銀票掏出來,重重摔在又蓉母子跟前:
“明兒自己去把保釋金交了。我丟不起那個人!”
“你這丫頭跟誰嚷呢?!有沒有規矩?!”三姨太方纔吃了虧,正怒火中燒沒地方發泄,跳起來便向林晚婧吼道。林晚婧卻不理她,挽着母親轉身離開,漸漸將那刺耳的哭叫聲拋在身後。
廊下,阿標已將她的白色轎車開至門前,開了車門候着,莫織冬送她到車邊,見她似有心事,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寬慰道:
“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畢竟是你弟弟,年紀小不懂事。”
林晚婧搖搖頭:“不是那些事。”看着母親擔憂的目光,林晚婧躊躇了片刻,終於道:“咱們離開這裡吧。”
莫織冬被她沒有由頭的一句話攪的雲裡霧裡:“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咱們去哪兒?”
“我只是突然有種感覺,若有一天爹不在了,這個家也就剩不下什麼了……”
“誰說不是呢……”憂色攀上了莫織冬的眉眼,“可咱們能去哪兒呢?根在這兒吶……”
見母親眼眶微紅,林晚婧心中一陣內疚,她責怪自己不該突然提起這事兒,可是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只得慌忙道:
“好了好了。我胡亂一說的,您別放在心上。我回去了,看着天色又要下雨了,您快回去,別在這兒站着了。”
林晚婧逃似的坐進車裡,隔着車窗朝母親揮了揮手,這便催促阿標開車。剛出了院子的鑄鐵大門,便見天邊黑灰的雷雨雲低低壓過來,電光在雲團裡遊走,驚雷炸響,林晚婧被這雷嚇得一個激靈,恰好被阿標從後視鏡裡看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看這勢頭是場暴風雨啊。”
“嗯……”林晚婧低低應了聲。
可不是嗎,一場暴風雨,黑雲壓城,她彷彿能聽見鷺洲城在黑雲下掙扎喘息。
“不過,暴風雨總是來的快去的也快,雨過天晴定是無限風光。”阿標又道。
“是嗎?”林晚婧小聲反問,似在問他,又似在問自己。她將目光轉向車窗外,暴雨前的狂風撼動着路旁的鳳凰木,開的正盛的鳳凰花紛紛落下,似一場鮮紅的雨。
風雨過後自是風光無限的,可又有幾枝繁花捱得到雨過天晴?林晚婧望着狂風裡掙扎的花枝,彷彿自己就立在那搖搖欲墜的枝頭,看着風雨來襲卻躲不開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