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酒樓打烊,淺曦揚也快喝高了,兩人這才分了手。
小巷幽靜,踩踏月色,鳳言珏手上提着兩壇酒往自家小屋走去,遠遠的就看見屋頂上莫名坐着一個人。
薄暈紅妝,長髮挽帶,李馨歌曲腿坐在屋脊上,癡癡的望着明月,鳳言珏在她身旁蹲了良久也不見她有什麼反應。
“看見月中那隻白兔沒?”鳳言珏冷不丁的開口,乾脆也斂袍坐了下來,將手中酒罈子往瓦礫上一放。
李馨歌壓了壓身後在風中張揚的長髮,側眸無語卻笑,笑得鳳言珏莫名其妙。
“月宮中有嫦娥美如畫,有長青桂枝結連理……這些你都信嗎?”她徑自取過他放於一旁的一罈酒,扯開封泥,頓時酒香撲鼻“這是榭歌樓的杜康。”她單手揮扇,讓酒香散得更多。
鳳言珏看着她抱壇嗅香的樣子,忍不住笑問:“你會喝酒?”女子能飲酒的不少,可能喝這種純釀烈酒的可不多。
李馨歌點了點頭:“我在軍中兩年,該會的差不多都會了。有時還會覺得這酒比茶好喝。”拍了拍懷中酒罈,她笑道:“不介意我喝你一罈酒吧?”
這輩子所認識的女子中會說酒比茶好喝的他還就只知道一個,沒想到面前的女子倒是與她有三分相似。
“我替你去拿個酒杯。”他縱身躍下屋頂。
見他身影落在暗處,李馨歌捧起酒罈就飲,烈酒漱喉,何等的暢快何等的淋漓。
等鳳言珏又上屋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空酒罈子和衣衫沾酒正用袖拭脣的她。
“就這點功夫一整壇酒都被你喝光了?!”見她還想去拿另一罈,鳳言珏趕忙眼明手快的一把抓過,放在身旁另一側,不是怕她喝酒,而是她酒量恐怕沒那麼好。
“小氣,不就喝你一罈酒麼,改天還你。”她一個撲手沒有抓到酒,身子卻半趴在了屋頂上。見鳳言珏沒打算給她,只能不滿的瞪了他一眼,瞥了瞥嘴,移開身子,乾脆仰躺了下來。
奇怪了,該在宮中的人今日怎麼一個一個都跑了出來?舉止還特別反常。
李馨歌雙手枕在腦後,口中哼着曲,眼神落於蒼穹星空。
“千年月光灑滿了西窗;胭脂沾染了風霜;青銅鏡上初見你摸樣;一朵珠花淡梳妝;……”她的歌聲疏懶,或許是因爲酒意漸起,連調子也有些飄忽。畫舫上女子的歌唱得清婉,而她卻唱得悽慘,那歌聲莫名變成一把把刀子割在他的心上,驟然生出的疼痛讓他心驚難解。
她一段段唱着,只對月亮不對人;他靜靜聽着,感受詞情切意;
直到她歌聲漸落,他才幽幽開口:“這首歌我方纔聽過,想不到你也會唱。”
她不看他,卻突然問:“是不是男人都愛上青樓?”
她的問題突兀,讓他一下子沒有辦法回答,只能看着她,眼中神色深邃難測。
“怎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她側首看向他,目中隱有波光盈動,分外明亮。
似乎有點明白了。
“聽說華尚書和你是青梅竹馬,不久後他就要尚娶公主,你是不是很難過?”衆人皆知卻從無一人敢問的話,他竟直言道出,戳破那張紙連一絲躲避的餘地也不曾給她。
“我有什麼好難過的。”李馨歌輕哼一聲,半撐起身體:“我要什麼樣的男子沒有,需要爲哪個人難過嗎?”
“如果不難過,爲何要反覆唱那首詞?若我沒有猜錯,這詞應該是華尚書寫給你的吧。”他雙眸淡睨她微變神色,看來自己所猜不差。
“我只不過隨口哼唱而已,哪知道是誰寫的。”她冷冷一哼,撇過頭去。
“莫愁湖畔畫舫遊弋開去許久你才離開,看得是誰?心中若無所想,怎會對月唱歌?”他咄咄相對,直把她逼到牆角退無可退:“華尚書的詞作風格想必你應該比我清楚多了。而且詞中所唱你不熟悉嗎?誰看你鏡中挽容,誰爲你染墨作畫……”
“夠了!我的事不需要你來置喙。”李馨歌一把撐瓦,從屋脊上站了起來,厲聲喝道,腳下不穩,她單薄消瘦身影在月光下微微顫抖。
“那你來我這裡幹什麼?”鳳言珏冷冷看着她,她背月而站,臉上神色見不得絲毫,卻唯見髮絲在她身後張揚,流連成煙波。
李馨歌話語一窒,單手撫上面頰竟癡癡的笑了,越笑越見張狂,鳳言珏見她這樣下去肯定要把左鄰右舍都吸引過來,忙起身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卻驚覺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面。
“你……怎麼哭了?”他惶惶然垂下手,不知爲何,她的淚水竟然讓他覺得不忍,她是不是從不曾對人這般哭泣?
他想擡手幫她擦去頰邊淚水,她卻將他的好意一把拂開。
“你問得對,我……來這裡幹什麼?”她幽幽嘆息,搖首退去,卻不知自己早已經站在了屋檐邊上。
腳下一個踩空,酒意灌腦,只覺得天地旋轉,眼前頓時一黑,思緒滯塞,本能的等待那墜地的痛意襲來,只是許久過去,卻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李馨歌緩緩睜開眼,這時才發現自己早已落入一具溫暖而安全的懷抱。
那月色下的容顏,清透無暇,雙瞳漆黑如淵,璨然如星,只是那麼的深,深到讓人看不透一絲一毫。
鳳言珏看着懷中的人,只能是一聲嘆息:“我爲我剛纔的失語道歉。”畢竟是別人的事,他不該多問的。
只是本已淚止的李馨歌突然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一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都往他身上蹭去。
鳳言珏說又說不得,罵又罵不得,只能苦笑着任由她發泄。
哭聲漸低,想是她也覺得累了吧,鳳言珏心中暗舒了一口氣,這種情況被人看到難免想歪,卻不料李馨歌突然喃喃在他頸項旁說道:“我本以爲他會是我的良人,卻不想到底是天意難測……註定我與他要擦肩而過。”一時間哽咽難語,如有錐刺在心,那每一下都是痛的:“他的心意我何曾不懂……只是……。”她緊緊攥着他的衣襟,淚落無聲,從來沒人知道的內心深處,今日卻毫無保留的一一道出。
他卻也只能無力嘆息,本該是才子佳人讓世人稱羨的一對,卻由於種種錯綜原由而註定成爲陌路,實在讓人扼腕。
“時日長久,我……一定會忘了他,而他……也會……忘了曾經……。”她打了個酒嗝,低喃話語輾轉在齒間,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倒也未必。”鳳言珏脫口而出,話出口了才覺後悔。
李馨歌也沒反駁他,只是眨了眨眼,眸中淚水懸睫而墜,突然輕聲一笑,勾在他脖上手臂就這麼一緊。
猝不及防下,她的脣已經覆上,他還來不及回神,只覺脣上似乎像被羽毛輕掠過,夾有一絲沁薄涼意。再看時,她已經在他懷中醉暈了過去。
鳳言珏佇立院中良久,想不明白這算什麼?
月斜影照清秋意,流水潺潺細無聲。
紅木雕花的大門輕輕闔上,守在屋外良久的老鴇輕聲上前詢問:“怎麼這個點子就出來了?”
女子清雅的面龐掠過一絲無奈的笑:“華大人喝多了,現在已經歇下了。”
老鴇面有失望,難得江南第一才子上她們畫舫逗留一夜,本該是能好好吹噓一番的,想不到除去聽了兩首曲子外什麼都沒幹。
“今日都早點休息吧。”女子幽幽開了口。
老鴇點了點頭,再望了一眼那扇朱門,只能遺憾離開。
女子獨自倚欄凝望湖中月,無聲中誰的嘆息聲聲不止。
她從袖中掏出一方白色娟帕,帕上拓抄着一首詞,靈秀的楷體飄逸脫俗,風灑自成一格。她輕攥着帕子緊緊按在胸口。
能讓你如此動情如此念念不忘的人,是否就是輾轉在你脣畔的那個名字?真是讓人羨慕的女子呢。
她搖首,苦澀的笑,五指微鬆,晚風吹過,白色的帕子脫飛而去,落入湖面,起伏數下,終究墜入無光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