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後宮的御花園中,李墨之和李沁之幾乎並肩而行,只是爲了遵禮,李沁之稍退了半步。其實皇帝和權相之間早已經有了他人無法想象的默契,世間誰都可能背叛她們,但她們絕對不會背叛彼此。帝與相之間牢牢的繫着皇權,永遠將其穩穩控制在李家人的手中。
“皇姐,最近這段日子西夏似乎有點蠢蠢欲動,不時有小規模的武裝力量侵擾邊城數鎮。”西關十六省副都統劉澈連發了三封奏報入京,卻被李沁之扣在了內閣,未曾在朝會上啓奏,在她看來西夏的尋釁有些蹊蹺,所以只能私下裡跟皇上密談。
李墨之眉頭微微一蹙,時至今日,南唐不再是昔日的南唐,無論國力和軍力都不可同日而語,而西夏國內衆皇子此時正爲奪位而忙的焦頭爛額,誰會有心來觸怒南唐?
那晚的夜色很疏朗,月高懸、星璀璨、流雲無痕。竹林澗中,傲竹長青,在小道兩旁織成一片竹海,晚風拂過,颯颯響成一團。
歷代帝王都喜竹,更愛其千磨萬擊還堅勁。李墨之也愛竹,愛其有節有香有骨。
李墨之展了展皇袍寬袖,擡頭凝望着浩瀚星空,耳旁是臨風的竹吟之聲,腳下跨踩着雨花石一步一步的緩踏而行。
“你怎麼看?”比起李墨之的敦和,李沁之看問題更加犀利,到底是混在那幫老臣中間那麼多年,世故圓滑、心機攻謀比起皇帝來更是略勝了幾分,以戰場作戰爲喻,李墨之擅守,而李沁之則長攻。兩人在性格能力方面互補,所以李沁之的看法對李墨之而言非常重要。
“堅守不出或者乘隙反攻。”李沁之雙手攏在袖中垂在身前,朝着詫異看向她的李墨之眨了眨眼睛,畢竟纔不過三十的女子,再怎麼佯裝老成,偶爾也會展現出女子嬌俏的一面,何況是在自己的親姐姐面前。
“死丫頭,又賣關子。”李墨之斜睨了她一眼,笑罵道,全天下的人,也只有這個女子會在她面前毫無藏漏,嬉笑怒罵皆是真性情。
“皇上是想作個太平之主還是中興之主呢?”李沁之突然斂起了所有表情,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來,這個決定非常重要,李墨之無論選擇哪個,都會影響到南唐未來數十年甚至數百年。
李墨之明白李沁之的意思,以南唐現在的軍力,若守,在她繼位期間西夏絕無可能奪她國土分毫,她能專心治理國事,繼續發展國內經濟,死後,歷史給她的冠冕會是一個仁主;而若攻的話,以西夏國內的紛亂情況而言,取他之國未必沒有希望;王者身側豈容他人酣睡?西夏民風彪悍,從□□開始邊界摩擦就沒消停過,一方取代另一方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歷史多次證明長久的分之後必然是大合,可是在北方虎視眈眈南唐的還有一個北魏……。
李墨之沉默了,李沁之垂顏跟在她身側,兩人之間頓時無話;踏着月色,她們慢慢走出了御花園中的竹林澗。
澗道外是賞蓮湖,湖中種滿了蓮花。見蓮、石蓮、千葉蓮、並蒂雙蓮,各色蓮花不一而足,入了夜,千萬朵蓮花合了身,綠屏掩翠的湖面上只看見大片大片的蓮葉。
湖中央有個琉璃亭,亭中八角垂燈,粉色透明羅紗作帷,遠處眺目可見,有不少人在庭中飲酒唱賦,清脆悅耳的歌聲遠遠的從湖面上傳來。“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一轉眼,馨歌和馨玥都那麼大了呢。還記得我們倆這個歲數的時候也喜歡在晚上唱李清照的詞呢。”李沁之遙遙望着湖中央那抹翩躚身影,似是想到了昔年韶華春風,詠唱春辭的一幕幕,禁不住輕笑了起來。
“就這小小年紀,哪能體會易安居士詞中的意趣。”李墨之負手岸邊,月色似攏了輕紗般的靈動生華。
夏風暖,秋意長,怎阻隔得了綿綿的相思。遠處高歌歡,近處幽詞殤。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的《一剪梅》從她的口中喃喃吟哦了出來,似囈語、似呢喃,不知是訴說給何人聽。
“皇姐是想起了早逝的王君了吧?”李沁之漸漸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明眸瞬時有點暗了下去;靖陽王君在李墨之誕下雙女之後便薨逝了,李墨之破例將他靈柩入了帝陵,冊了封號:皇敬德敏慧孝慈仁厚王君,諡號加皇這是從未有過的榮寵;此還不算,李墨之更是在帝京東郊爲他造了一座衣冠冢,日日受香火供奉。衆臣都知道皇帝對王君情分非常,唯獨她明白,姐姐只是在贖罪而已,爲了那個人,她作到了這一步,給不了他君位,給不了他權勢,卻給了他一個女人全部的愛情和迴護。
“初見那年我才十七歲,那時的他不過是一個儒衫素帶的木訥教書先生而已,我從沒想過這世上還有男子的容色能與子鑑相比。”她話語頓了頓,似乎是在細細描繪着那人的樣子,一筆一劃在心中慢慢成形:“若不是他一直壓制子鑑,我也不會……不會。”她看着自己那雙皙白如玉的雙手,手莫名的顫抖,就連心也像被什麼捆縛住了一樣,纏得她喘不上氣來。
一隻手突然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奇異得安撫了她的無措。
“此事既然已經過去,皇姐就莫要再想了。”李沁之附在她身旁輕聲耳語道,眼角瞥了瞥身後,見尾隨的宮女尚在五丈開外垂首佇立,這才稍許放了心。
李墨之心中有愧,她何嘗不是。當年授意靖陽王君壓制華子鑑的人是她,她已經意識到華家在朝中的勢力正在一日日的膨脹,終有一天會威脅到皇權。而她皇姐對華子鑑的用情,沒有人比她更瞭解,多次的私下提醒她都一笑帶過,正式的上折也被她留中不發,如此的袒護她也無可奈何,所以只能示意靖陽王君多方壓制華子鑑,自己在朝中另行牽制罷了。
可惜這一步最終害了他……,那個有着星辰般透徹雙眸,性格剛直的男子。
李沁之怎會忘記一個從來生活恬淡無欲的人,哪能一下子適應這種爾虞我詐的權力鬥爭。
“真是錯入了帝王家呵。”李墨之仰天喟嘆,滿天的星如鑽,不知你可在其中,若有來生,我願償付所虧欠你的一切。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湖上又有歌聲傳來,婉婉切切,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比起方纔的歌聲多了幾分清韻,與這《聲聲慢》倒也有些貼切。
一曲唱完,小亭內頓時掌聲四起,隱約看見擋風紗幔下有人舉杯對飲。
“皇姐,看她們如此盡興,我們也去湊個熱鬧吧?”李沁之揚了揚廣袖,笑道,真是羨慕年輕人,無憂無慮,只道今朝好,不理明日愁的舒坦日子。
“恩,去看看吧。”李墨之也由於那些歡聲笑語而臉色稍霽,露了絲笑容。
在湖中小亭內談詩唱賦的是幾個年輕人,其中有兩個女子格外突出。
見到李墨之和李沁之正走在九曲橋上往着廊亭方向而來,衆人皆停下手中杯箸,斂袍起身,俯拜跪下。
侍立一旁的宮女,躬身挑起如霧紗簾。
“兒臣見過母皇。”兩位嬌俏的少女提裙跪地齊聲喚道。
“起來吧。”李墨之寬袖虛擡,淺笑道,她的兩個女兒,長女似他,幺女如己,完全不同的樣貌,就連許多朝臣都不能想象她們是雙生的姐妹。
兩位少女提着裙襬站起身來,對着李沁之襝衽行禮:“馨歌(馨玥)見過皇姨。”雖貴爲皇女,對於當朝權相,她們依舊執的晚輩禮。
“免了,免了。”李沁之溫和的笑道,她迄今尚未出嫁,所以對這兩個甥女格外的寵愛,而兩位皇女對李沁之也是分外親近。
“微臣等參見皇上萬歲,右相千歲。”數位年輕才子跪伏在地,齊聲唱道,他們中間大多數都是近些年來的科舉新貴,職居東宮,儼然是未來的天子內閣。
“起來吧。”李墨之寬袍虛擺,走到方纔他們圍坐的石桌旁,桌面上放着幾隻玉杯和一壺暖酒,卻在桌中央鋪着一幅畫,畫旁備有硯臺、毛筆和推墨。
畫中是一尾錦鯉,雄擺魚尾,躍水而出,似要跨過那高高的龍門。
作畫者的筆觸飄逸,畫得水軟、魚勁,栩栩如生,一旁的題詞落款,那每一筆到是鋒銳剔骨,極有前朝書法大家楊縉鐵馬金鉤的風采。
畫上墨跡未乾,顯然是即興之作。
“……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李墨之雙手輕拈着那張畫紙,吟哦着上面的幾句詩詞,末了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少堯,這首李商隱的《板橋曉別》可別有趣意呢。”這首詩描寫的是與情人言別時的依依之情,以詩詞寄情,倒也有些意思。
被稱作少堯的年輕男子垂袖作揖,白皙的臉龐由於那句戲謔的話語而染上紅霞:“讓皇上見笑了。”語調清揚,如玉環相扣。
李墨之揚了揚廣袖、捋起皇袍坐在了一張石凳上,眼神將這名清俊的少年上下打量了一遍,此時他倒是很淡定從容,舉止不卑不亢,臉色更不見侷促,只是斂着眉頭,稍顯沉肅了點。
“好、好、好。”皇上一疊次的三聲稱好,臉上的笑容帶着幾許讚揚。
衆人心想,這華家果然是不簡單,一門三代皆出風流人物。
華錚,當朝左相,二十三歲便連中三元,以狀元之銜入翰林院。至秦漢始能連中三元者不過十一人,而華錚便是其中之一,其文采之風流讓他在十五歲時便成爲江南才子的領軍人物,尤以青詞見長。
這青詞是用硃筆寫在青藤紙上,在春祭和祝融祭上用來燒給上位諸仙們看的。青詞不難寫,但能寫得辭藻華麗,不重複贅述,讓皇帝也看得讚不絕口的可真不多,而華錚便是其中之一。
華錚的文采世所公認,而他的兒子華子鑑卻遠在他父親之上,“才華馥比仙”便是當時衆人對他的褒讚,那時的華子鑑纔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年郎而已。
南唐的準貴君們是被允許參加恩科考試的,不過考上了也不能做官。事實上也不用擔心這些準貴君們會浪費如此寶貴的名額。因爲真正會去考試的人幾乎沒有。實在是考上了沒好結果,考不上了也沒有好結果。
考不上自然而然丟自己臉,連帶丟皇帝的臉,這自是不用說。
那考上了呢?那就等着被言官們罵吧,準貴君們的老爹在朝中都是權貴,自然會被人說成包庇、示下、泄題等等一系列罪名,言官們敢罵,而且能罵得你一點脾氣沒有。基本上沒人能受得了,所以那些權臣們也就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們去考恩科了,即便有才也不允許。
但華子鑑就去考了,而且還沒人上奏疏參劾,爲何?只因他太強了,強到衆望所歸,三元及第非他莫屬。
十八歲便獲得解元、會元、狀元。何人不說他是奇才、天才?可惜入了後宮……。
而眼前的華少堯果然不虧是華家的子弟,雖不是三元得中,卻也是今科的狀元,文采斐然。
華家儼然成爲了天下學子們的榜樣,才子們的楷模,這其實並非一個很好的現象,對於現在的局勢來說。
“左相安排你出使北魏,其用心良苦,少堯可不要辜負了左相的一片心意。”李墨之起身負手而立,銳利的雙眸淡淡掃過面前男子的身上,剎那鋒芒頓斂,那一刻她依舊是體恤而寬和的皇帝。
“皇上所言,少堯必日夜記於心上,此行定當不負皇上所願。”他躬身執禮,十分的得體圓滑。
李墨之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是滿意,讚揚的點了點頭。
整個小亭的歡愉氣氛由於皇帝和權相的加入而拘謹了起來,李墨之也知道自己呆在這裡大家也不會盡興,便找了個原由打算先行離去。
衆人再次起身斂袍挽襟恭送皇上。
李墨之鳳眸微微一揚,視線便與一旁的李沁之擦掠而過,彼此皆是心意交會。
“說起唱賦,沁之的歌喉當年是連先帝也讚不絕口的呢,今次你們可得好好欣賞一下了。”說完,李墨之便帶着笑意離開了廊亭。
“皇姨,母皇說的是真的嗎?那就唱給我們聽聽吧。”還沒等李墨之走遠,後面就傳來女子脆生的撒嬌聲。
李墨之原本脣邊淡染的笑意慢慢斂去,溫和暗蘊鋒銳的雙眸也漸漸失了光彩,像是疲累到了極點。
爲何會是華家……爲何會是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