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歌站在牀邊, 看着他親手爲她換衣,爲她梳髮,甚至爲她拭足, 用絞乾的熱毛巾小心翼翼的擦着她細緻的雙足, 動作嫺熟的像是作了不止一兩天了, 而她只是呵呵的笑着, 除了笑就再無其他表情。
不忍再看, 李馨歌一手拂開珠簾走到外殿,推開宮窗讓晚風撲面灌入,沁涼的風稍許散去心中窒息般的沉悶。
也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聽到珠簾搖動的聲音,李馨歌回神側眸看去, 見他從內室踱步而出。
“睡下了?”她輕聲的問。
他亦點了點頭, 走到桌旁坐下。
兩人心中各自想着什麼, 都默默的不言不語,大殿內唯有鐘漏“滴答”的聲響。
“你什麼都不問嗎?”最終還是他先開了口, 其實萬語千言該說的話太多太多了,他也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先說。
李馨歌搖了搖頭依舊倚着窗臺:“我還記得十多年前的那晚承乾門上空的夜色被火光映紅,那天皇姨死了,我以爲母皇一定也不在了。”她突然轉眸看他,目光如錐, 而他卻神色怔然, 只是坐在桌旁, 垂了眸, 宮燈只隱綽的照出他半面側顏如玉:“可後來我知道, 君父即便負了天下人,也不會負我母親的, 是不是?”
細密如扇的睫毛在光影下微微一顫,他依舊未曾言語,李馨歌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看他俊美的臉龐上慢慢綻出一絲苦笑。
“那是二十多年……。”他終於緩緩啓脣,像是將腦中的回憶慢慢攢起,那話中苦澀也漸漸漫延。
那時正值韶華年齡的華子鑑,文采卓絕,詞作風流,十八歲那年連中三元更是震懾天下,他在金鑾殿上所作的《破陣子》一反他往日詩詞中的含蓄婉約,柔美之風,竟寫出“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這樣風骨傲然,氣壯山河的詞。
我本來是知道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可是沒有親眼見到祖國一統總歸感到悲傷。
南唐滿朝之人皆嘆其才華,就連北魏皇帝也曾親口說:“南唐得幸有逸瞻。”
世間有多少女子仰慕他的才華,甚至北魏國內還有貴族親女千里迢迢的來到南唐,只爲見他一眼,可世人也知他是南唐太女的青梅竹馬,未來的貴君。
其實以他的名望和德行即便作爲南唐皇夫也是綽綽有餘的,只可惜他出身太高。
“我父親的恩師是張箴書,這個人或許你該聽過。”華子鑑看了對案的李馨歌一眼,見她神色專注的點了點頭,他這才繼續說下去:“那年我才十歲多,隨着父親來到了先生家,我父親擅長詩賦,可對於作畫實在不行,便就請先生教我。”
李馨歌知道那時南北朝有兩個畫中聖手,一幅圖便價值千金。這北朝的董賢昌最擅畫人物,而南朝的張箴書卻以墨蘭竹菊聞名天下。
“也就在那裡,我認識了硯清。先生門下弟子貧富皆有,而他就是屬於那種學費只是勉強繳得起的,他穿得也不好,很普通的粗布衣衫。可他長得卻很好,不單是樣貌,還有氣度。就像有的人即便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而他就算穿得再破,也總蓋不去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華氣質。那時我還小,並不是十分明白他那種讓人折服的氣質叫什麼,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骨子裡便生就的雍容。”他說着說着突然笑了起來,似乎那是一段挺快樂的回憶:“硯清的畫極好,至少比我好多了,而且他詩賦也俱佳。只是他家中並不富裕,本來就只有姨父母和他三人同住,他姨夫過世後,他的生活就愈發艱難了。而有些貴族子弟就喜歡捉弄人,且越是優秀的他們越不放過,硯清又恰巧生就一副犟脾氣,所以有好幾次都被人折騰的很狼狽……。”
“然後君父就出手幫了父親是不是?”李馨歌也忍不住笑了,想象不出當年父親氣惱的和人打架的情形。
華子鑑點了點頭,脣畔勾出溫柔的笑弧,眼神如水:“也算差不多吧,我很欣賞他的才華想和他結交,可他顯然對我們這種世家子比較排斥,對我始終是不冷不熱的。”
“可最終冰山還是融化了,對嗎?”李馨歌相信,憑藉華子鑑這個人,世上很難有人不折在他的手上,至於她年輕時候的父親,恐怕也只是彆扭於他們之間的身份吧,畢竟當時華子鑑已經是南唐有名的神童了。
“開始硯清確實很生冷,可是後來見我這般鍥而不捨大概他也動容了吧,之後我們就經常切磋畫技,一起寫詩作詞。我本想把他推薦入朝廷,可他死活不肯,從先生門下學成後居然跑到城郊的一個小村莊裡當了個教書先生,以他的能力,真是暴殄天物,可他卻歡喜。我雖然爲他惋惜,可也不能強迫他的意志。後來我因常常入宮,兩人見面的時間就少很多了。”
若當時他父親真的被華子鑑引薦入朝廷的話,或許現在也就沒有她和馨玥了。
“沒想到君父與我父親還有這麼一段過去。”
他笑了笑,笑容突然有了些苦意:“宣武元年,皇上誕下了歆桓,滿朝同慶,可有人也上奏要皇上考慮立正宮了。歷代南唐太女登基前都會在外遊歷一段日子,說是遊歷不如說是尋找未來的王君。”
“我似乎記得母皇在姑蘇住過一陣子。”
他點了點頭:“皇上在姑蘇住了一年多,這一年裡皇上除了在麗江湖畔散散步幾乎沒離開過別宮。”
“所以也不會有什麼中意的王君人選了。”李馨歌接了他的話尾說道。
他還是點了點頭,神色似乎有一剎那的怔忪,大概是想起了那一年的麗江春雨,湖畔攜手同行,而美好的日子似乎總是彈指便過。
李馨歌不敢打擾他的思緒,也不忍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等着。
只待殿內放着的西洋鐘擺“噹噹噹”的響了三聲,這才讓他驀然間回過神來。
“歆桓滿月前,我回了次家,小住了一段時間,那次我把硯清也請到了家中,我們大約有一年多沒見了,再次會面總忍不住有許多話要說,而他丰神俊朗更勝當年了。”他話說到一半頓了頓,起手在桌上翻開兩個杯子,倒上茶水,清香的碧螺春卻早已經涼透了,他含了口茶,將滿口苦澀緩緩嚥下後這才又開口說道:“我們正在後院品茶閒聊,沒想到皇上突然來了。”
後面的話不用再說,李馨歌也知道了,他最好的朋友成了王君。
“是不是很難過?”李馨歌見他慢慢品茶的樣子,突然就這麼問道,問了方覺後悔,這真是太唐突了,可是她確實十分好奇,好奇他有沒有難過,有沒有傷心。
他緩緩放下杯子,脣畔的笑若有若無,雖然兩鬢已經略見風霜,可他的舉止間清雅依舊,面目更是未有大變,李馨歌更是能看出他往昔少年時俊朗奪人的樣子,這樣的男子又有幾人能比得上?
“難過?或許吧……。”他輕嘆了口氣,放在桌上的五指緊緊攥着青瓷杯,李馨歌知道那茶水很涼,根本不能暖手,或許他只是單純的想抓着什麼東西:“皇上說,她必須立一個皇夫,而歷代中宮王君與貴君的關係都不是太好。”
李馨歌一瞬間豁然開朗,原來母親眷顧的人一直只是他而已,即便要立皇夫也只是爲了他。
“而我父親沒有反對?”明知道結果,可她還是問了,如果父親都不肯入朝爲官,爲何竟又同意入了宮?
華子鑑搖了搖頭,似乎也有些不解:“宣武三年,皇上大婚,普天同賀,那是四月,整個長安都融在了桃花中……。”
滿天的桃花都見證了那一刻的攜手,或許也看到了未來的破碎。
“這一年我都未曾留在宮中,第二年皇上便誕下了你和馨玥,你可知那一夜天下也爲你們的降生而震動,雙生女……南唐除了太宗皇帝外再也沒有出現過帝相雙生。這似乎隱約的昭示着始帝的預言……。”像是回憶着當時的震撼,久久後他才又繼續說道:“你們父親一直守在清華宮外,直到第一聲啼泣響起,那時有許多人向他道賀,他卻只是看着天空說了一句話。”
他突然轉眸看着李馨歌,目色中有痛苦、有掙扎亦有彷徨:“他說不出二十年,天下必將大亂,昔年天家貴胄不是位極人上,便爲他人俎上魚肉。”
“所以……。”
“所以他說以後一定要好好教導你們,即便比不上太宗皇帝,也斷然不能比北魏皇室差勁。”
李馨歌無奈的笑了笑:“可惜,父親早逝,不然也就不用勞煩君父了。”
華子鑑秉着杯子的手一顫,碟託與杯身相觸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十多年的磨礪、打壓,他不過是想把她磨成一把鋒利的寶刀而已,可是這一段過程太過漫長,代價也太大了,而她這把刀依舊處於半鋒不利的狀態。
“我父親和北魏卓家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同掛黑色流蘇,同姓卓,這應該不是巧合。
“你在西夏看過那幅畫了?”他的目光透着瞭然,似乎什麼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
李馨歌也毫不隱瞞的將自己的猜測一一道出,華子鑑靜靜聽着,末了只是點了點頭。
“你猜測的大部分都不錯,硯清確實與北魏皇室有所瓜葛,不過他本不姓卓而應姓宋。”
他的話讓李馨歌更加摸不着頭腦了,怎麼突然就跑出個姓宋的?
見她目色疑惑,他依舊不急不緩的說:“南華錚北宋閒你可聽說過?”
李馨歌點了點頭,突然心中一顫:“莫非這個宋閒纔是……。”
華子鑑點了點頭,目光悠然半垂:“不錯,他纔是你的祖父,而你的祖母就是北魏當朝的太皇太后。”
宮闈秘辛,鐵史豔聞,或多或少她總曉得一些,可當這些事扯到自己身上時總歸讓人驚愕,心裡不能夠接受。
她的祖母居然是北魏太皇太后:“那魏帝不就是我哥哥了?”李馨歌面色怪異的低呼道,她怎麼會和趙臻扯上關係?!
“你難道忘記了,卓家雖是後族,但魏國皇帝沒有一個是卓家皇后所出,所以魏帝和卓太后沒有一點血緣關係。”
李馨歌一手半撐桌子,手掌覆着額頭,一時難以將這個驚人的訊息消化,她的父親居然是北魏太后的私生子?!!!
南唐皇室能容忍這等荒唐的事情發生?難道竟是因爲這個真相母皇才最終暗中賜死她父親的?
“是不是就因爲他不可見人的身份,母皇才……。”
“不……你母皇並不知道這件事,由始至終她都不知道硯清的身份。”華子鑑突然打斷了她的猜測,臉上沉痛更甚,可他卻在笑,笑容悽婉悱惻:“是我……害了他。”
李馨歌剛想追問原由,內殿的珠簾卻“噼啪”響動,粉色珠珞被人一把掀開。
紅裳散發的女子無措的一手掀着簾子,赤足站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眼神從李馨歌身上掠過,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她早已經不記得她了。
目光最終還是落在華子鑑身上,盈盈的笑,那種純美無垢的笑容讓李馨歌心中一陣陣的絞痛,她的母親已經瘋了,再也認不得她們了。
華子鑑從案前起身,幾步跨至她面前,一手扶着她的臂膀,一手環着她的腰身,款聲軟語道:“怎麼醒了?”
女子雙手攥着他的袖子,眼神期盼的看着他:“睡不着,我想聽你的詩。”
他含笑點了點頭,眼中深情不曾稍掩。她高興的笑了,直拽着他往內殿去。
李馨歌見狀也估摸着該離開了,起身走至門口與他頷首點頭,淡淡說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談吧。”見兩人五指緊扣,她心中五味摻雜,酸甜苦澀鹹皆有,這大概便是人生吧。
華子鑑回眸對她展顏一笑,囑咐道:“皇上的玉璽在上書房的落霞圖後面,你去收了吧,你……會是一個好皇帝的。”
李馨歌搖了搖頭,無奈一笑轉身走出了大殿,不曾發現身後的目光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融入黑暗後,這才依依收回。
“熙華,十三年了,我很累了……我們一起走吧,去一個沒有紛爭的地方,我會一直陪着你……。”他緊緊擁着懷中的女子,淚珠突然落了頰滾到她白皙的脖子上,慢慢的貼着肌膚滑下消失。
女子埋首在他懷中癡癡的笑着,明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突然輕聲應了一個“好”字。
醉裡不知誰是我,多情白髮春無奈……
李馨歌慢慢行走在清華宮外的鵝卵小道上,道旁桃樹夭夭,花香四溢。她卻心思遊散,腳下虛浮不定。
今座的滿朝文武都看到了皇帝瘋癲的摸樣,恐怕明日一早全天下的人都將知道,南唐不臨朝十多年的皇帝原來早已癡傻。不知道南唐將要面對多少流言斐語,一直隱忍多年不曾說話的朝中老臣還會顧及華家權勢不聞不問嗎?
這一件件棘手的事情明天都將由她親自面對,而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手擰按着眉心,她步履晃晃悠悠的走出了清華宮。迎面便碰到一組疾步而來的侍衛隊。
“末將等參見殿下。”原來是朱逸汶。
李馨歌腦中疼痛欲裂,只擺了擺手讓他起來,步子飄忽的從他身旁掠過。
“殿下,左相正在澤棲宮等殿下呢。”朱逸汶在身後喚住她,一雙劍眉深深蹙起,臉上也有憂色。
李馨歌步子一頓,什麼也沒說,腳下卻轉了個方向就往澤棲宮而去。
偌大的宮殿內,杯盤仍在,桌椅未收,人卻都已經散了,除了華錚依舊獨坐原位外,再也沒有其他人。方纔的滿殿歡愉似乎只是一瞬而逝的夢境,夢碎了,徒留下的也只有狼藉一片。
李馨歌慢慢跨入大殿,殿中琉璃燈盞還是高高懸掛,映出一殿的華彩與蕭瑟。
“聽聞左相找本宮?”李馨歌慢慢踱步至華錚案前,冷冷的看着這位昔年手握重權的宰輔,如今也不過是個枯槁消瘦的老者,什麼恨什麼仇也都沒那麼深了。
靠着椅把的華錚緩緩睜眸,雖然他形色已大不如前,可一雙精銳似的瞳眸依舊沒變。
“老夫有些事情想跟殿下談談,不知殿下可有興趣。”華錚單手一擺,指了指身旁原來華子鑑的座位。
李馨歌也不虛應一下,直接坐到了那個位置上,平靜開口:“左相有何事,現在就可以說了。”
華錚懶懶歪着身子,淡淡睨了一眼李馨歌,緩緩說道:“子鑑怕還沒跟殿下說靖陽王君是怎麼死的吧?”
李馨歌身體一震,目光突然犀利的看向他,雙脣微顫:“君父說是他害了我父親……。”
華錚突然“嗤”的一笑,眼中透着不屑:“我就知道子鑑會這麼說,白白被人利用十多年,他還猶不自知,真是個傻瓜。”他口中雖然不停的呵責着自己的兒子,可搭在椅把上的手卻隱隱顫動。
“那還請左相告知真相。”明明心中有驚濤駭浪,可她硬是逼着自己不動聲色。
“殿下可知靖陽王君的真實身份?”華錚脣畔冷笑暗現,緩緩開口。
李馨歌修長的五指緊緊把住椅柄,指節處透出蒼白,她僵硬的點了頭。
華錚冷冷一哼,目光偏斜入大殿中央:“既然知道,那就好解釋多了。”
當年華家在朝中的勢力日益龐大,就連權相李沁之都快掣肘不住。華子鑑才華名動天下,許多南唐名頭響亮的學士才子都極其仰慕他,雖是入了宮,但每月他仍有幾日會回家小住,那幾天華家便高朋滿座,許多人都以能得華家請柬爲傲。
這樣的博攬人才,女帝卻不聞不問,可權相不能完全不管,所以她暗中請託靖陽王君多方掣肘華子鑑。
“可君父和我父親是多年相識,我父親會嗎?”李馨歌疑惑,況且他父親比身份名望根本及不上華子鑑,除了手中擁有一支禁衛軍外,他拿什麼來掣肘華家?
華錚轉眸看她,眼中厲色突熾:“殿下未必小看王君了,有當時的權相暗中扶持,對付華家有什麼不可能的?!”
一處處算計,一幕幕暗箭,李馨歌聽得心中愈發寒涼,不能想象那時表面恭謙和順下的暗潮洶涌。
“直到我查出靖陽王君的真實身份居然是北魏太后的私生子時,我就知道連天也要幫華家。”他突然憤恨一笑,笑中帶着快意:“有了這個還怕不能除掉靖陽王君嗎?皇上是決不能容忍這種宮闈醜聞的。”
李馨歌默默垂着眼,平靜的開口:“可是我母皇由始至終並不知道我父親的身世。”
靜默,華錚突然沉默了下來,像是想到了心中痛處,他的手抖得愈加厲害了,驀然間一把緊攥成拳,生生遏止心中不甘:“是,因爲子鑑不讓我說,他說若我將此事呈稟皇上,我將失去唯一的兒子。”
李馨歌驚詫的看向他,看他半側的眼眸中痛與恨交織,心中如被雷貫擊。
“爲了子鑑我可以不說,反正對付靖陽王君和權相不一定要靠這個醜聞。而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他冷聲一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飲下。
宣武三年秋,灕江泛水嚴重,尤其是通州府居然決堤千里,洪水淹死百姓數十萬計,皇帝大怒,決意嚴查厲懲玩忽職守的官員,權相李沁之將此事完全攬下並逐漸查出此事與華家多有牽扯。私下授受通州府用來築堤的國家撥款那是要滿門抄斬的,而通州府尹與華家竟然私下多有聯繫,李沁之這一手是想端了華家滿門。
可皇帝心中疑惑暗中派了大理寺卿去取證調查,結果事情竟然又牽扯到靖陽王君身上,原來靖陽王君從小就生活在通州府,在十歲左右時才隨家人來到長安的。照理來說各州官員稍許敬奉一下後宮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這次卻牽扯築堤的鉅款,還有華家,確切來說連華子鑑也被牽連了進去。
“事情的發展出乎權相的意料之外,她發現這麼鬥下去會兩敗俱傷,所以她開始尋找最妥帖的處理方法……不過,她萬萬沒有料到,靖陽王君的一紙自譴書徹底將此事畫上了句號。”想起當年與李沁之雄辯於庭,想起昔日風光,他也忍不住深深喟嘆。
“所以……母皇……賜死了父親?”李馨歌艱難開口,心中被澀苦淹沒,她的父親居然是這麼死的……。
華錚不以爲意的點了點頭:“皇上到底還是顧念華家,最終只嚴懲了通州府尹便了了事,對外只稱靖陽王君病逝。”
“這件事到底和我父親有沒有關係?”
華錚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是不是的又有什麼關係。”
“可對我來說很重要。”李馨歌執拗的想要知道真相。
復又倒酒入喉,許久後他這才波瀾不驚的說道:“靖陽王君並無至親,況且他也知道自己身世,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李馨歌心中一慟,不知何時扣上的桎梏突然解開,他的父親並不是貪財忘利之人。
“在我看來,倒是靖陽王君一心求死了,或許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爲外人道的身份終究會害死自己。”他話語一頓,又睨了一眼怔然失神的李馨歌,冷哼一聲:“也算是爲了保全你們姐妹吧。”
一切俱都明瞭,她們的父親到底是爲了她們姐妹還是爲了南唐或者爲了……其他,這已經都不再重要了,至少從父親死後,母皇爲他造衣冠冢就可以看出,母皇其實也是知道通州府水災本與父親沒有關係,只是她爲了保全華子鑑而寧願捨棄她父親。
“那我母皇爲什麼會瘋,既然你們挑起崇禎門事變,爲什麼事情作了一半又不作了?只要我和馨玥死了,皇兄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改日再換了帝姓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最後一個疑問,困惑了她十多年的問題,她終於平靜的問出。
華錚篤了篤手中酒杯,幽幽開口,目中陰鷙突現:“靖陽王君死前,將殿下兩姐妹託付給了子鑑,希望子鑑能好好磨鍊你們。可是以子鑑和皇上如此敦厚的性格,怎能將殿下打造成一代鐵血女皇?”他目色輕寡的一瞥李馨歌,繼而說道:“子鑑對靖陽王君之前說的話深信不疑,什麼二十年後,天家貴胄不是位極人上,就是爲他人刀俎魚肉,可笑。”
李馨歌胸口一悶,緊緊抿脣不言不語,知道真相就快呼之欲出了。
“我就和子鑑說,要得一把鋒利寶劍必須經過重重磨礪,梅花最終綻香也是因爲經過了苦寒,所以要想將殿下培養成才必須讓殿下吃點苦纔是。”喝了口酒,他輕嘖一聲後繼續說道:“想來也巧,才過了沒幾年機會就這麼來了,皇上不知道怎麼的想要試探華家,假意撤空京畿衆衛,甚至將銳臺大營都悉數調出,就想看看華家有沒有逆上的意圖。”
“看來我母皇沒看錯。”李馨歌冷冷一哼,嗤笑從齒逢間迸出。
華錚對她的訕笑無動於衷,依舊品着酒慢慢說道:“我暗中讓人散播流言,說皇上被人逼宮,想不到權相真的忍不住動了虎賁衛硬闖了宮廷,殊不知那逼宮的罪名我一直都是留給她的。”
李馨歌恨的咬牙切齒,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對子鑑說,仇恨能燃起一個人的鬥志,對儲君最好的磨礪就是讓她親眼看着家人橫死身前,她卻無能爲力。讓她明白權利之於人是多麼重要,最終我說服了他,在他心中,只要不真的動李家,不動皇上就沒什麼可以過多計較的,而且我說的也有理。”他突然放下酒杯,身體向後一仰,長長喟嘆出聲:“可惜他沒有想到,那一夜他站在宮臺前一手牽着殿下,一手指着廣場上的權相時,我正在他身後的宮門內,旁邊站着的是皇上,那夜的天啊,都是紅色的。”
李馨歌驀地從椅子上站起,眼神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原來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華錚對她激烈的反應依舊視若無睹,只是無可奈何的笑:“我本想逼皇上動了殺意,我甚至連佩劍都給皇上準備好了,如果當時皇上能衝出去意圖殺了子鑑的話,或許子鑑可以……。不過我怎麼也沒想到,皇上只是坐在地上默默的哭泣繼而癡笑起來。想不到皇上就這麼瘋了……要不怎麼說女人那麼脆弱呢。”
“夠了!”李馨歌一聲怒吼生生打斷他的話,“爲了權利,你不惜害死我父親,你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算計,你們是掌權南唐十多年,可這些年來你快樂嗎?君父快樂嗎?你知不知道你很自大,你憑什麼剝奪別人的幸福,憑什麼?!”她越吼心中越是痛楚,腳下踉蹌數步竟然連站都站不穩。
華錚泰然坐在椅上,閉目再不言語。
一生的權術,將他人玩弄於股掌,未曾想最終害得最深的還是自己的兒子。
李馨歌搖搖晃晃的站着,單手撫着面頰,掌中蓄滿淚水,不一會兒就將衣袖都溼透。
宮門外突然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越走越近,不一會兒一隊侍衛匆匆衝進殿內,大聲驚吼道:“殿下不好了,清華宮走水了!”
清華宮……清華宮……李馨歌心中驚窒難信,直到侍衛幾番催促她這纔回過神來,慌忙走到殿門口,卻又突然回過身來對依舊坐在椅上閉目不語的華錚說道:“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
毅然大步離去,再不回首,遠處紅光熊熊映天。
空曠的殿內突然響起嗚咽的聲音,蒼老的,壓抑的,痛苦的,或許還有追悔。濁淚行行,人生最悲不過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生的罪孽竟要兒子的血去洗刷,他,情何以堪。
李馨歌發瘋似的往清華宮跑去,只在桃林小道外就能清晰感到烈焰高溫的炙熱,那火似乎想要將天幕也衝出個窟窿來。
身邊許許多多內侍禁衛都忙碌的提着水桶水車來來往往,可覆掌之水怎滅得了燎原之火,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火勢越來越大。
心中疼痛欲死,她腳下一軟就向地上跪去,腰上卻突然一緊,軟綿的身體被擁入一具溫暖的懷抱。
李馨歌淚眼婆娑的擡眼看去,見他溫柔憐惜的神色,那俊美的容顏,再也忍不住心中痛楚,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夜,她終於失去了兩個至親的人。
烈焰狂肆的清華宮內突然傳出悠揚的笛聲,婉婉切切,悽悽慘慘,一曲又一曲吹着同樣悲傷的調子,似鳳凰啼泣,鳴鳴若哀。笛子清冽的聲音穿透夜空,直入蒼穹。
李馨歌心中一怔,目色驚駭的向清華宮看去,這曲子她曾經聽到過,似乎就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