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上門,鳳三低聲吩咐侍立門外的小廝:“你留在這裡伺候。”鳳三帶的人多,包下了兩進院子。兩名下屬候在連接前後兩進院子的過堂處,見鳳三過去,連忙躬身行禮。到了前院,鐵琴、飛雲與光明二使、大護法、二護法等人已等候多時,行過教中大禮按輩份落座。
大護法姜富通是個急性子,第一個開口:“榮王和那一班託孤大臣鬥得天昏地暗,誰死誰活還說不準,這時候榮王的兒子橫插一腳,會不會壞了咱們的大事?”榮王廣交天下英豪,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今夜之約的目的不問亦可猜到。
鳳三淡淡道:“榮王想利用我們的勢力,我們也正好利用他的勢力。”
鐵琴忽道:“少主已經答應結盟了?”
鳳三向鐵琴望去,鐵琴面色鐵青,似在壓抑什麼怒氣。鳳三知他心中懷疑自己答應結盟是爲了從李詡手裡救出章希烈,卻不分辨,點頭道:“我已答應結盟。”
鐵琴霍地起身,東方飛雲按住鐵琴肩膀,道:“少主請三思。朝中勢力消長難測,我們若是貿然j□j去,贏了榮王未必容我們坐大,榮王若是輸了……咱們押錯寶,就是滿盤皆輸。託孤一派裡褚世家有位連城公子,這幾年來風頭甚健,手段十分了得,將榮王一黨逼得十分厲害,而榮王一黨怎麼說也算是謀逆。若要與朝中結盟,究竟選哪一派,還是要從長計議。”
鳳三道:“榮王拉籠我們不成功,絕不會放過我們。龍骨山之局成與不成就在眼前,我們就算要與託孤一黨聯絡也來不及,和榮王結盟不過是權宜之計。待龍骨山事了,將落風嶺的血債討回來,纔是計議繼續與榮王結盟或是與託孤一黨結盟的時候。”
東方飛雲手掌上使了點暗勁兒,按鐵琴坐下。
鳳三看也不看鐵琴,問道:“龍骨山之局準備得如何了?”
光明右使孫闢涼道:“七派十八幫中有兩派九幫已經到龍骨山,另有三派六幫在路上,武當和五臺山一直按兵不動,我們放出七月十五鬼門開,將有至陰至寒的絕世神兵現於人世的流言後,剩下的兩派三幫也都在三天前出發了。除了咱們的這些仇人對頭,還有些不入流的人物和成名的人物趟這趟渾水。”
鳳三微微冷笑:“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他們自尋死路怪不得別人。”
衆人齊聲道:“公子神算,必能大功告成,以慰亡魂。”
鳳三數年前開始佈局,放出龍骨山藏有寶物的消息,步步經營將當年在落鳳嶺參與圍殲大光明教的七派十八幫引入甕中。籌劃至今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事關復仇大業,鳳三不敢掉以輕心。又與衆人計議良久,一切妥當,分配罷任務,鳳三遣衆人散去。
光明左使路無誅是鳳三一手提拔上來的,受鳳三倚重,說話比別人放肆些,笑道:“屬下先在這裡恭喜少主,龍骨山之事成後,咱們大仇得報,中原武林勢力大損,正是趁勢一統江湖的好時機。章家財勢雄厚,那姓章的小子對少主死心塌地,到時候扶持他做章家主人,他還不任少主擺佈?”
鳳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樹落折斷之聲。外面的侍衛已被驚動,三護法立時就要出去。鳳三想到一事,心中微微一動,朝東方飛雲遞了個眼色。東方飛雲搶道:“各位護衛公子,我去看看。”
片刻功夫東方飛雲走回來,向鳳三深深望了一眼,道:“原來是一隻小野貓。”
衆人皆鬆了口氣,紛紛告辭離去。東方飛雲跟在最後,待衆人離去,回來重新與鳳三行禮見過,悄聲道:“是章少爺。”
鳳三冷峻的神色益發的峭利,久久沒有出聲。
東方飛雲小心翼翼道:“少主不肯聲張,自然是不想動章少爺。但他已聽到我們的談話,留他的命在事小,此事泄露出去卻關乎重大。”
鳳三冷笑一聲,“你以爲只有章希烈一人洞悉了我們的秘密?”
東方飛雲微一驚。
“若不是榮王已識出我光明教少主的身份,我怎會和他結盟?好在李詡一心得到寶藏,還不知道龍骨山是個陰謀。”鳳三冷然道,“一個小小的章希烈,諒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外患不可怕,怕的是內憂。”
東方飛雲驚道:“少主懷疑教中有內奸?”
風三淡淡道:“也許是我多心了,你多留意一下吧。”
東方飛雲猶豫了一下,道:“少主爲何不把那些話告訴鐵琴?鐵琴一心爲教中事務操勞,一時誤會,少主……”
“鐵琴那樣想不也挺好的?”鳳三凝望東方飛雲,似笑非笑打斷他的話,悠悠道,“你說是不是?”
東方飛雲眼中一動,似是想說什麼,默然良久卻只是躬身行了一禮,退出房去。轉過身,他剛纔還恭敬臣服的神色褪下,換成了深不見底的凝重冷峻。他的心腹孫玉楠候在門外,隨他走出去一段路,輕聲道:“恭喜主人。”
東方飛雲冷冷道:“我有什麼可恭喜的?”
“少主剛纔的意思分明是要對鐵琴公子放手,給主人機會。主人對鐵琴公子肖想多年,這麼好的時候,正好乘虛而入。”
“少主的意思……”東方飛雲冷笑一聲,望向頭頂,“就憑你也敢猜測少主的心?”
一輪彎月掛在天心,流雲飄浮,時而將月亮遮住,時而月亮又露了出來。東方飛雲英武的面龐上慢慢浮起一抹令人心悸的冷笑,輕聲道:“少主的心就像這天上的月亮,高遠孤寒,凡人哪裡碰得到看得透。”
孫玉楠一驚:“難道少主……”
東方飛雲淡淡一笑:“走吧,去看看鐵琴公子。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個機會是不是?少主既然開了局,我就奉陪到底,且看看誰贏誰輸,誰能笑到最後。”
待東方飛雲離去,鳳三並沒有急着回去,反而悠閒地坐下,將侍衛調進來囑咐了些話,估計章希烈已逃回房去,這才整理了衣裳往章希烈所住的房間走去。房中的燈已熄掉,鳳三在門口站了多時,以手推門,門從裡面頂住了。鳳三略施巧勁兒,門栓落地,鳳三關上門,脫了衣服在章希烈旁邊躺下。
黑暗中章希烈的身子僵了僵,鳳三隻作不知,閉目而眠。他內力深厚,即使在睡中遇襲,內力自然能在身上形成保護應付外來的攻擊,並不怕章希烈暴起而擊。
第二天早上鳳三起牀梳洗畢,見章希烈披了一件外衫坐在牀邊,面色憔悴、眼皮腫得桃子一般,似是流了一夜的淚。
鳳三托起他下巴,笑道:“精神太差,你多睡一會兒吧。”
章希烈垂着眼簾淡淡道:“我想回家。”
鳳三道:“你以爲我會放你走?”
章希烈勉強微笑,道:“你昨天還說我是惹事精,我不在這裡煩你不是很好嗎?我多日不見珍瓏姐姐,想回去看看她。”被鳳三犀利的目光逼視,他再也笑不下去,臉色越來越白,喃喃,“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他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鳳三衣襟,嘶聲叫道:“爲什麼,你爲什麼……”
鳳三抓住他的手,略一用力,章希烈吃痛,抓着鳳三衣襟的手掌不由自主放脫。
鳳三隨手一推,章希烈滾倒在牀上。他掙扎了幾下,用兩隻手捂住心口,全身**似的抖個不住。眼淚從他大大的黑眼睛裡撲簌簌滾下來,他咬着牙將頭狠狠扎進薄絲的枕衾中,肩膀劇烈顫抖着。那抖怎麼也停不下,抖了片刻,他爬起來將頭往牆上狠狠撞去。
這麼撞了幾下,章希烈胸中噎着的那口氣纔回過來,大喘了口氣,他哽咽一聲,終於哭出聲來。
鳳三冷眼看着,動也不動,等他哭夠了,方纔在牀邊坐下。鳳三將章希烈拉過來抱進懷裡,輕輕撫摸他在牆上撞得滲出血的額頭,淡淡道:“想了一夜,就想出這麼個結果?我還以爲你有多聰明呢。小烈兒,你其實要慶幸自己的幸運,至少你還有價值,能夠吸引我這樣待你。”
章希烈大叫一聲,受困的小獸般死命掙扎,然而鳳三的手臂如鐵箍一般,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不能掙動半分。
章希烈瘋了似的捶打鳳三胸膛,嘶啞着聲音哭道:“我恨你!我恨你!鳳懷光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嗚……”突然壓下來的吻令他短暫的失神了一下,立刻意識到這吻來自於誰。章希烈毫不猶豫地咬下去,鳳三捏住他臉頰,制止了他的咬齧,冷酷地反咬下去。血腥味涌出來,章希烈痛苦地嗚咽一聲,舌頭已被鳳三攫住。
殘忍的掠奪,血腥的征服,天彷彿忽然撕開一個口子,一切美好都不復存在,這纔是真正的現實,他傾心相愛的,原來是一個惡魔。
更多的眼淚從章希烈眼中涌出,絕望到極點,他頹然放棄了掙扎,有眼無珠的笨蛋笨蛋笨蛋!看在別人眼中是怎樣的笑柄!那吻不再是以前溫柔甜蜜的親吻,口腔被無情攪動,血腥味越來越濃,痛楚反而漸漸淡去,或者是麻木了?頭頂的青絲羅紋帳上繡着青色的花朵,那些花朵纏繞着、旋轉着、飛舞着,忽爾變成了一張張大嘴,咧開嘴角遠遠地嘲笑着這一切。
風暴不知是什麼時候平息的,鳳三的吻變得溫存起來。章希烈一動不動任他索取,雙眼睜着似是個活死人。
鳳三的嘴脣在章希烈滿是淚痕的嬌柔臉頰上觸碰,將苦澀的眼淚一一吻盡,然後將他的臉扶正,目光對着目光,低聲道:“小烈烈,這是對你的懲罰。知道爲什麼懲罰你嗎?”
“因爲我是個笨蛋。”章希烈的慘笑如一朵悽豔的花。
“不錯,你是個笨蛋。”鳳三捏住章希烈的鼻子捂住章希烈的嘴,看着這放棄抵抗的少年因窒息而情不自禁地掙扎,悠悠道,“你笨到分不清我對你的好是利用還是真的喜歡,笨到聽了別人的一句半句話就胡思亂想,連問我一聲都不肯問,你這樣的笨蛋不好好懲罰一下可怎麼是好,以後你還不笨死?”
鳳三手一鬆,空氣涌進章希烈肺裡,他大口地喘息着,爬起來扼住鳳三的脖子怒道:“那你現在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對我是利用還是喜歡!”
鳳三啓齒一笑,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中光華流轉,望着章希烈緩緩道:“都有。”
章希烈氣得眼前一黑,仰面跌去。
鳳三握住他的腰將他拉回來,以手指輕撫他變成紫青色的顫抖的脣,聲音冷酷如刀:“我是大光明教的少主,有血仇未報,有大業未成,喜歡什麼人也好,不喜歡什麼人也好,對我來說都沒什麼重要。只要是對我有用的,哪怕我再厭惡,我也能容得下他,若是攔我路的,哪怕我再喜歡,我也會將他一腳踢開。至於你……你對我當然有用,可我也是真的喜歡你。也許喜歡得不夠多,用得情也不夠深,可是,這纔是來自霸主的愛,我也只有這樣的愛能夠給人。”
章希烈冷笑:“騙子!”
“我有騙過你嗎?”鳳三淡淡道,“我答應教你武功沒有教麼?我答應帶着你到江湖上走一遭,花花世界、高山大川你沒見過的都帶你看一遍,我不是正在做麼?希烈,你記住,我不是別人,我是鳳懷光,是身負血債與大業的光明教少主。”
章希烈怔了怔,良久,緩緩道:“如果我不是章少爺,你還會這樣待我嗎?”頓了頓,他輕聲道,“就算你不是什麼光明教的少主,也不是鳳家的少爺,不管你叫什麼,是什麼,哪怕是個強盜,我都會像現在這樣喜歡你……可是你會這樣對我嗎?你對我好,是因爲我是章希烈,還是因爲我是章家少爺!?”
鳳三挑眉道:“我喜歡你還不夠嗎?有必要分得這麼清嗎?”
章希烈大聲道:“有!當然有必要!我要你喜歡我只是因爲我是我,和我的身份無關,和章家的財勢無關,只是因爲……只是因爲……”眼淚沿着少年清俊秀逸的臉頰流下來,那雙水潤的眼中除了失望痛苦還是失望痛苦,他猛地將臉埋進手裡,泣不成聲,“我要你喜歡我只是因爲……只是因爲……我是我……”
鳳三靜靜聽着章希烈的哭泣聲,心裡沒有一絲波瀾。章希烈的頭髮本來又硬又直,鬧這一會兒,髮絲被汗水和淚水濡溼,服帖地貼在臉上。鳳三將手伸過去,想觸碰一下那粗硬倔強的頭髮,在手指觸到髮絲的一瞬卻又頓住。
他緩緩收回手,站起來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站住,背對着章希烈道:“如果你不是章少爺,你根本進不了鳳府,我們根本不可能認識。所以,永遠不要說如果這種沒意義的話。至於你要的那種東西,老實告訴你,我鳳懷光自十歲起每日所想的就是怎麼算計和利用人心,那已成了習慣,毫無算計地對一個人,我已經忘了是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要怎麼做。”
簾子落下,鳳懷光的背影消失在章希烈的視線中。
過往種種在心上來回踐踏奔馳,章希烈不想再哭,恨自己的軟弱,眼淚卻不爭氣。他奇怪人怎麼有這麼多眼淚。他以爲昨夜一夜間已將一生的淚都流盡,如今,淚不停,恨……恨裡有愛,愛中有恨,哪裡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