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多山,關風嶺過後依然是連綿山嶺。雪有時停,有時下,總也不斷,路滑難行,走得極慢。每隔一兩天,就會有人將東方飛雲與鐵琴的消息送來。
“鐵琴公子身體還是不好,仍留在關風嶺。
“鐵琴公子已能起牀,就是清減了不少,瘦損得厲害。”
“今日鐵琴公子大醉,東方總舵主陪鐵琴公子,也醉了。”
“今日鐵琴公子又是大醉,舞了一通劍,突然摔了一跤,人事不省。東方總舵主親自爲鐵琴公子熬醒酒湯。”
“鐵琴公子仍是大醉。東方舵主麼?……東方舵主說,不用管,讓他儘管醉。”
“今日不曾飲酒。鐵琴公子練了一整天的劍,飯吃得少,比前幾日好些了。晚上東方舵主和鐵琴公子對劍,被鐵琴公子逼得狼狽不堪,滾到了泥窩裡。鐵琴公子哈哈大笑兩聲,突然拋了劍離去。”
……
無論聽到的是什麼,鳳三從來不會說什麼,也不會有多餘的表情。連章希烈也無從猜測他的心思。感情的事原本就是難以說清的,這種摻雜了兄弟情誼和利益利用的感情就更難講,一次次的暖昧,一場場的算計之後,豈會什麼都不留?又有什麼還能是純粹的?
這一晚,行到雲宵嶺。寒風刺骨,鉛雲低垂,早早安排了宿處,章希烈坐在紅泥小爐前溫酒,鳳三披着一條大氅處理教務,批閱一天堆積的文書。文書是章希烈整理過的,按重要程度分門別類。章希烈記憶力極佳,鳳三一面看,問到哪裡章希烈都對答入流,分析事理絲絲入扣。
商議到一半,章希烈用毛巾託着酒壺走過來,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給鳳三。
鳳三才把酒杯湊到嘴邊,便有人在門外稟報:“小陳回來了。”
鳳三嗯了一聲。
不一會兒,有人走到門外,就在雪地裡跪下去。
“起來吧。”鳳三說。
那人謝過,站起來道:“三日前……”遲疑着不肯往下說。
鳳三淡淡道:“說。”
“是。三日前,鐵琴公子和東方舵主吵了一架,忽然失態痛哭,策馬而去。東方舵主半夜裡才把鐵琴公子帶回來,鐵琴公子高燒不退,東方舵主親自以冰水替鐵琴公子擦身子。後來,後來……後來有侍婢見東方舵主與鐵琴公子相擁而眠。”這人顯然知道鳳三、鐵琴、東方飛雲三人間的糾葛,說起話來極來避諱。
“哦?”鳳三若有所思道。
“侍婢送進去的藥膏裡有凝露。”
聽到這句,章希烈一震,手裡的酒杯一傾,卻被鳳三扶住。章希烈望向鳳三,鳳三也在看他,然而眼光是散的,神思不知在哪裡飄蕩。鳳三將章希烈手裡的酒拿過去,放到案子上,站起來緩緩踱步。
凝露的用處章希烈明白,鳳三也明白。
將鐵琴一手推出去的是鳳三和章希烈,然而真正聽說這兩個人在一起,心裡的滋味又是別樣的。
好一會兒,鳳三道:“你下去吧。”
章希烈知趣地把酒拿回去放在紅泥小爐上溫,漫不經心地挑弄炭火。爐子暖烘烘的,把他手臉烤得熱騰騰,忽然一雙涼手按到脖子裡,冷得他打了個機靈,卻坐着不動,任那隻手沿後領鑽進去,貼着光溜的背往下撫摸。
章希烈嘆了口氣,道:“我真是看錯你了。”
“怎麼說?”
“我剛纔還想,你今晚大概會傷心得吃不下飯,然後抱一罈酒跑到外面大醉一場,找個沒人的地方流幾滴眼淚。要是我去找你,你正好騙我說風太大,天太冷。就算不這樣,你也至少應該皺住眉頭,看起來愁悶一點兒,黯然神傷一點兒。”
鳳三哈哈大笑,捏住章希烈的下巴狠狠親上去。章希烈被他牙齒刮到嘴脣,疼得直往後縮,那雙手鉗子似的,卻是掙不開。章希烈被鳳三親得喘不氣來,好一會兒,鳳三才放開他,驚奇道:“我以爲這根舌頭多樣巧,試了試,卻是笨得出奇。”
章希烈挑了挑眉,攥住鳳三髮髻往下狠狠一拉。鳳三吃痛,咦了一聲,被章希烈吻住。你來我往,弄得跟打仗似的,扯亂了頭髮,扯鬆了衣裳,正鬧得不可開交,鳳三忽然一把按住章希烈,沉聲道:“怎麼了?”
一個焦慮的聲音在外門道:“回稟教主,在龍骨山下歸順我教的二百餘人中,有一百多人突然上吐下瀉,已有十幾人死去。謠言四起,說龍骨山下所服的聖藥根本無解,剩下的那些人聚集起來,看來是要作殊死一搏。”
鳳三沉聲道:“給他們服解藥沒有?”
“服了,無效。”
鳳三凜然一驚,喝道:“請珍瓏姑娘來!”
當日在龍骨山下服聖藥歸順鳳三的一共有六百餘人。當時收編後遣往各處的有四百餘人,餘下的二百人跟隨鳳三北行,一路上鋪路搭橋吃盡苦楚。這些人中不乏強手,一旦譁變起來鎮壓不易,消息傳出,那四百餘人繼續譁變,將是一場大動盪。
鳳三一路往外走,連下數令:
“傳令光明右使孫闢涼,謹守本位,不得干涉它事。”
“傳令大護法姜富通,把我的話講給那一幫人聽:‘教中生變,願與我教共進退者立於右側,凡欲以頸項試我刀鋒者立於左側’。”
“傳令光明左使路無誅,嚴陣以待,以備大敵。”
“傳琉璃,要他來我身前侍候。”
鳳三走到前面院子,只見十幾具屍體並排放在門板上,珍瓏就住在旁邊院子,不多時就趕了過來。鳳三略作述說,珍瓏打開一具屍體上蓋的白布,翻開眼瞼、口脣、耳朵各處看罷,又掀開衣服檢視,問了問死前症狀,秀眉微微皺起來。下屬們又送了幾名發病的人過來,珍瓏診了脈,問了些問題,眉頭越皺越深。
鳳三心知不妙。
侍奉珍瓏的丫頭端來銀盆,珍瓏淨了手,拿毛巾試手,對於那些人中的毒不提一字。
鳳三隻得道:“珍瓏姑娘……”
“埋了吧。”
鳳三一愕:“埋了?”
“嗯,死了的現在就埋,活着的殺了埋掉。”
鳳三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
“這毒的名字叫‘七花七蟲’,還有個名字叫‘繭’。顧名思意,這毒是用七種劇毒的花和蟲製成,至於‘繭’這個名字麼,是說一旦中了這個毒,就像在人身體裡放了一隻蛹,這隻蛹不斷吐出毒絲,漸漸將人整個身體都纏起來,最後這個人就成毒人了,從血液到五臟六腑到肌肉,到處是毒,救都沒得救。”
珍瓏說話決斷,向來有一是一,如果她說沒救了,那必然是無救。鳳三心中諸念翻轉,珍瓏已將手指搭上他手腕。
鳳三心中微寒,片刻,珍瓏抽了手道:“無妨。希烈的脈我每天都要診上兩次,也是無妨。”一雙妙目注視鳳三片刻,突然冷笑一聲,“鳳教主要殺人就用痛快的手段,何須‘繭’毒這下三濫的東西?嘿,這齷齪的東西從前專在後宮使用,不想竟然流毒到江湖來了?”
“這毒是宮裡傳出來的?”鳳三心裡一動。
“鳳教主裝什麼糊塗。”珍瓏冷冷道,“那種骯髒地方,殺人什麼時候動過真槍真劍。‘繭’無色無味,種入身體,當時無礙,三月後發作,症狀類似風寒,若種法適當,甚至可以控制到一年兩年後發作。神不知鬼不覺,當真是殺人利器。”
“三個月……”鳳三低聲念道。三個月前,正是設局龍骨山的時候。當時鳳三、鐵琴與李詡等人進入後山,東方飛雲負責安排人手在井水裡放入聖藥,一舉將中原武林七百餘名高手收降納入旗下。如今教中諸人無礙,只有中原武林那些人中毒,且一下子就有一百多人毒發,當日下在井水裡的只怕不是聖藥,而是“繭”。
下毒之人難道……難道是他?鳳三心頭猛地一沉,只覺呼吸都是j□j的,不願深想下去,念頭卻如剖骨利刀一層層從心底殺出來,血淋淋得叫人不敢正視。
若當真是東方飛雲,這一份心思也太深不可測,太過叫人驚心。
別的也就罷了,可是鐵琴怎麼辦……東方飛雲,若一切皆是你的算計,你要置鐵琴於何地?抑或者,鐵琴也只是你的一個籌碼?
陡然間,彷彿割心的裂痛,鳳三不由攥住雙拳。難道,千思百想後的退出與成全,竟是將鐵琴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鳳三深吸了口氣,指甲掐進手心,血流出來,冷冷的刺痛讓他清醒了許多。將繁亂心思按下去,鳳三迅速整理思路:
不管下毒的是不是東方飛雲,其居心固然深遠可畏,自己手頭裡捏的這二百條人命怎麼處置也是爲難。此毒既然無解,再拖下去叛變是一定的,到時便是一場廝殺。而那下毒之人,既然安排了這一步棋,必然還有續招。到時這邊一亂,對方正好趁亂取事。然而若要動手取這二百人性命,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鳳三略一沉吟,揚聲道:“派人告訴姜護法,讓姜護法對他們說:中原武林以北盟、南盟兩位盟主爲首來犯,我教中的是‘六脈門’的寒毒,醫聖朱景遷座下大弟子珍瓏姑娘正在配解藥,令諸人稍安勿躁。鳳某若有心殺他們,在龍骨山下便已動手,何必留到今日?大光明教大旗新展,還須各路英雄的協助,請他們放寬心。”
珍瓏驚異地望向鳳三。
鳳三淡淡道:“偏勞珍瓏姑娘。鳳三與姑娘一起去配藥。”將手在珍瓏臂上一搭,珍瓏只覺身子一浮,不由得跟着他往屋裡走。走進房裡,臂上力道放鬆,珍瓏甩開鳳三的手,冷冷道:“這毒沒有解藥,你把我拉這裡來問也是一樣。”
鳳三淡淡道:“姑娘的話,我信。”向跟進來的下屬下令:“以黃連、木香、甘草揉五香軟筋散製成湯藥送過去,告訴中原武林那些人,這就是解藥。再給姜護法帶一句話,那些人已留不得,悉數除之。”
一語未了,只聽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在門口跪下,惶然道:“回稟教主,琉璃公子挾持章少爺離去。”
鳳三勃然變色,厲聲道:“孫闢涼何在?”
“孫護法攔阻琉璃公子,爲琉璃公子所傷。”
鳳三怒極反笑,冷冷道:“哈!妙極!原來他武功能爲已到這個地步,連我都給騙了過去。厲害,真是厲害。”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顯是氣極。
“琉璃公子負傷也不輕,孫護法已率人追上去。孫護法命屬下回稟教主,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替教主尋回章少爺。”
“帶路,我親自去追。”鳳三冷冷道。
雲宵嶺以南是連綿山脈,往北便是通往大市鎮的驛道。道路四通八達,一旦跟丟,要找人並不容易。鳳三沿孫闢涼留下的標記往北跟蹤而去,路上見了幾個重傷倒地的教內弟子,一問之下了解到些情況。原來孫闢涼肩、腿各中一刀,琉璃和孫闢涼對了一掌,內傷也不輕,劍法和輕功都已大打折扣。鳳三心道:“你劍法雖然神妙,才練了幾年武功,內力怎麼能和孫闢涼數十年修爲相比?”
一路上斷斷續續見到一點血跡,或者一條斷臂什麼的,斷臂還能從袖子上辨認出不是琉璃、希烈的,血跡就無從分辨了。鳳三心中恨怒交加,更多的還是擔心。三天後追上孫闢涼的人馬,孫闢涼告訴鳳三,琉璃所負內傷極重,交手時中了幾劍,絕計逃不出去。鳳三冷笑不語。
琉璃的行蹤毫無章法可遁,似是興之所至,高興去哪裡便去哪裡,完全叫人摸不着頭緒。鳳三知他傷勢沉重,走不遠,必然要往醫館藥鋪取藥,寫下幾味治療內傷的藥材,派出人馬守住方圓百里內的各個醫館藥鋪,只要發現買這幾味藥的人即刻通報。第二天就有消息從東南面幾十裡外的牛家店傳來,說是兩名少年買了這幾味藥。鳳三率人趕到時留下的暗探已死,琉璃和希烈都不知去向。
如此又過了四五天,再沒有一點消息。鳳三心裡雪亮,以琉璃的聰明,在醫館泄露了一次行蹤,怎會再給他第二次機會。
孫闢涼道:“這小賊與李詡勾結劫走章少爺,想必急於與李詡會面。只要知道李詡現在何處,我們沿途去尋必能找到。”
鳳三微微搖頭:“你說的不錯。但有一事說不通。李詡要的是希烈的人頭,琉璃重傷在身,爲何要帶着希烈上路?還有一事,琉璃逃亡的這些天裡,和李詡見面並非完全沒有機會。何以仍孤身逃亡,不見李詡的影子?我這幾天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
孫闢涼恨道:“這小賊受教主大恩,不思報恩,反而賣主求榮。叫我尋到,必以手中長劍將他剁成八塊才消得心頭大恨。”
鳳三沉吟不語。
孫闢涼想起琉璃的如畫面目,再想到從鳳府中飛出的那些傳言,不由慍怒:“教主難道心有不捨?”
鳳三淡淡道:“背叛我教,就是有一百個琉璃也是該死。”話音輕輕一轉,“只是,孫護法可記得朱護法是怎麼死的?”
孫闢涼麪容頓時一肅,“朱護法爲護教慘死,英烈永垂,闢涼不敢忘。”
“是啊。朱護法死得慘,朱氏滿門死得慘……”鳳三右手握拳,捶在路旁一株小樹上,積雪紛紛而落。鳳三聲音低沉:“琉璃是朱護法僅存的一條血脈,不管他做了什麼,今日他若死在你我手裡,九泉之下,我有什麼面目見朱護法?”
孫闢涼麪色幾變,沉聲道:“朱護法要是活着,難道能容他!?”
鳳三淡淡道:“可是——朱護法已亡,朱氏滿門已亡。”
孫闢涼望着鳳三,隔了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垂首無語。
川蜀是大光明教的勢力所在,兩天後,琉璃的行蹤被發現在東北方向三百里外的鄢陵鎮。鳳三將孫闢涼打發回雲宵嶺主持大局。
臨行前孫闢涼幾次要說什麼,最後只落得一聲嘆息,道:“教主與褚公子設下黃雀之謀,不但將琉璃這個內賊引出,更把與榮王世子的決戰從長安提前到川蜀之地。此計先發制人,雖然神妙,但聖藥被換成劇毒,那六百餘人若是都中了毒,死了也就罷了,若是有中毒的,有沒中毒的,活着的人勢必成我教死敵,這是變數一;偷換聖藥的人也許是東方飛雲,也許是琉璃,此變數二。此戰有這兩個變數,最後的勝負之數難定,實在堪憂。”
鳳三淡然道:“榮王世子有褚連城對付,我們不必擔心。褚連城心智卓絕,憑李詡還不是他對手,儘可放心。”
風雪交加中,孫闢涼率領十幾騎人馬往雲宵嶺方向絕塵而去,身後揚起一片翻飛的雪花。鳳三踩蹬上馬,朝拱衛在左右的數十名護衛望了一眼,撥轉馬頭,冷然道:“走吧,去鄢陵鎮,章大少爺在外面浪蕩了這麼久,也該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