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着雨心中一震,她不是沒見過男子哭泣。在戰場上,受了傷哭天喊地者有之,死了兄弟親屬悲痛欲絕者有之,哪些,也不乏錚錚男兒。
可是,她還是想不到,像蕭胤這樣的男子也會落淚。
他是霸氣的,他是冷冽的,他也是無情的,可是,他原來也會哭,而且,還是爲了她!
花着雨愣在那裡,她從未想過,他是真心喜歡她,這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蕭胤哭過後,似乎是酒醒了一點,他擡首看她,紫眸依舊有些迷離,但卻比方纔清澈多了,濃密的睫毛上翹着,紫眸中溼漉漉的。
他拍着身側的地毯,脣角上揚,笑道:“丫頭,過來坐!”酒還是沒有完全醒,說話還是有些含混不清的。
花着雨想着自己這一走,這一生或許都不會再相見了,還是緩步走了過去,席地坐在了地毯,也不在乎大紅色嫁衣是否會被弄污。
蕭胤望着他懶洋洋地微笑,很炫目地微笑,好似有光照進了他心裡一般。
“丫頭,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他輕聲問道,眨着濃密的眼睫,淺笑着望定她。
花着雨黛眉清斂,蕭胤這次醉的還真是不輕,她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親妹妹”這句做擋箭牌,來緩解氣氛。其實,直到現在,她還從未承認過自己是他妹妹,只是稱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蕭胤好似篤定花着雨也喜歡他一樣,根本沒等着她回答什麼,山嶽一般的身軀微微一傾,竟是將花着雨的腿當做了枕頭,非常舒服地靠在了她腿上。
花着雨氣得哭笑不得,她狠狠搖晃着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喊道:“蕭胤,你下去!”
“叫哥哥,乖。。。。。你還沒叫過哥哥呢。。。。。”他並不理會花着雨的搖晃,而是指控她的稱呼,一邊說一邊輕輕嘀咕着,聲音越來越低,尤其是最後一句,但花着雨卻聽得清清楚楚。
“其實,我寧願你一輩子永遠都不要叫我哥哥,叫我蕭胤就好了。”
最後一句,他說的是這個。
花着雨心中一顫,再晃了晃他,卻發現,他枕在她腿上似乎很舒服,竟然睡着了。
清晨的日光透過重重簾幕,照進幽暗的室內,照在他剛毅清俊的臉龐上。飛揚的劍眉,濃密的睫毛,雕鑿的俊臉,很好看。他的睡相,竟是極其安寧乖順,收斂了清醒時的冷厲和霸氣,只餘高貴和溫順,整個人好似初生的嬰兒般無邪。
花着雨看着趴在她膝上的蕭胤,心中有些亂,一時理不清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
恨?那是肯定有的,尤其是他把她丟入到紅帳篷,廢她的手時。
怒?那更是肯定有的,尤其是被他下了蠱毒,忍受折磨時。
惱?應當也有一點。
不過,也得承認,對他,還是有一點其他特別感覺的。至於是什麼,她不清楚,或許是欽佩,或許是欣賞,也或許有一點喜歡。
所以,她得遠離他。
不然,若是讓他知曉自己並非他的親妹妹,那她這輩子都別想離開北朝了。
花着雨待蕭胤睡熟後,便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腿從蕭胤脖頸下抽了出來,不敢挪動他,生怕驚醒了他,隨手抽了一個錦墊塞在他頭底下。
蕭胤咕噥着翻了個身,睡得很香。
花着雨理了理鬢髮,將嫁衣上的褶皺撫平,裙角沾染了一點胭脂,好在嫁衣也是紅的,根本看不出來。她重新戴上鳳冠,用珠紗遮住了面孔,從室內緩步走了出去。
白瑪夫人和兩個喜娘一直在院子裡恭候着,方纔蕭胤的樣子,她們都看在了眼裡,但是這些下人誰也不敢多嘴,只是用疑惑的眸光看着花着雨。見到花着雨出來了,依然喜氣洋洋地迎了過來。
白瑪夫人臉色平靜地走到花着雨面前,輕聲說道:“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公主該上轎了。”
花着雨淺笑盈盈地頜首答應,在兩個喜娘的攙扶下,穿廊過院,一直到了宮門外,上了花轎。
北朝和東燕聯姻是一場盛事,尤其是新郎還是東燕國的瑞王鬥千金,那可是東財神啊!這親事辦的極其華貴,不光聘禮珍貴,迎親的車馬,轎子都是鑲金帶銀,極其奢華。
是以,轎子從上京的大街上走過,路邊到處都圍滿了擁擠的人羣,裡三層外三層都想一睹這場盛事。
在人羣最擁擠之時,從花轎裡鑽出來一個喜娘妝扮的女子,她身影一晃,便沒入到了看熱鬧的人流之中。
這喜娘妝扮的女子正是花着雨,按照計劃,她要在沒人注意時,偷偷溜出來。
按照北朝的風俗,花轎之中,還有兩個喜娘妝扮的侍女,是爲她陪嫁的。她讓其中一個侍女扮作她的模樣,能瞞過一時是一時,鬥千金沒見過她的模樣,她相信,這件事或許能瞞很久也說不定。
在事情敗露前,沒有人會去追她。
事情敗露後,那些喜娘只需說是被她脅迫即可也不會連累無辜之人。
花着雨凝立在大街上,身邊四處人潮涌動,衣香鬢影,彷彿整個上京城都迷失在這一場盛大而繁華的喜事當中了。
她懷着歉疚的心情望了一眼端坐在馬車上身着新郎服的鬥千金。
如果說前兩次的親事,她都受到了傷害,那麼這一次的親事,她就有些對不住鬥千金了。
第一次,她覺得他不是那麼招搖奢侈了,因爲每個人在大喜之日,都是穿這樣一身大紅喜服。鬥千金也同樣是,他似乎天生適合這種顏色鮮亮的服飾,這紅色的喜服更襯出他俊美邪肆的臉。他沐浴在陽光裡,臉上浮現着歡欣的笑容。在人流擁擠之下,緩緩策馬而行。
這也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只是,他從未見過她,當她的公主身份曝出時,他來求親是合乎情理的。但是,那次在那幕達大會上,她還只是蕭胤身邊的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他竟然送她雪蓮。
花着雨不得不懷疑,他娶她的動機並不純粹。
所以,雖然心中對他有一絲歉疚,但是,她還是決定利用他。
花着雨就這樣隨着看熱鬧的人羣出了上京城,白瑪夫人早已在城外爲她備好了馬匹,花着雨從接應人手中接過馬匹和乾糧,策馬離開了北朝。
蕭胤從沉睡之中甦醒了過來,撫了撫有些痠痛的肩頭,眯眼冷掃了一眼四周,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翻身從地毯上坐了起來,看到自己枕着的是一個精緻的錦墊,而這屋子,分明就是她的屋子,妝臺上還放着許多胭脂水粉,而身下的白色氈毯上,有一瓶打翻了的胭脂。
恍恍惚惚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涌,他撫着額角,覺得頭有些刺痛。昨夜,他對月飲酒,不知飲了多少,一直到天色矇矇亮時,才被迴雪奪下了手中的酒盞。
他不記得自己飲了多少壇,他的酒量一向很大,不會輕易醉倒,可是昨夜卻醉得一塌糊塗。
原來,有時候,醉人的並非是酒,而是飲酒者的心情。他昨夜心情不好,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抱着手中的錦墊發呆,隱隱約約記得,他脖頸下的柔軟和馨香,那似乎是她的身子,他一躺下,便舒服得睡着了,做了一個甜蜜而綺麗的夢。
可如今,覺醒了,夢也成空。而她,也已經不在身邊了。
蕭胤掙扎着從地上站了起來,緩步走了出去。
“殿下!您醒了!”他的幾個親衛一直守候在外面,看到蕭胤醒來,迴雪早已端了茶盞,送來了一杯清茶。
蕭胤執起茶盞,一飲而盡,若無其事地問道:“公主呢?”
“ 公主已經被鬥千金娶走兩個時辰了,現在東燕的迎親隊伍已經出城百里了。”流風沉聲答道。
蕭胤聞言,眼前一片恍惚,感覺有一把鋒利的彎刀,在胸口一刀刀刨出一個巨大的空洞。那是寂寞的空洞,悵然若失的空洞。
那空洞似乎在一寸寸擴大,要將他整個人吞噬進去。
他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淡淡吩咐道:“流風,備馬!”
流風答應一聲,吩咐人到馬廝去牽馬。蕭胤連衣衫也沒顧上換,快步來到府門口,翻身上馬,唿哨一聲,海東青撲扇着翅膀落在他肩頭上,他一拉繮繩,策馬而去。
上京城外是一望無垠的草原,今日天氣晴好,極目可以看到很遠。蕭胤沿着迎親隊伍所去的方向,策馬追了過去。海東青在他頭頂的雲層裡盤旋滑翔着。
大黑馬奔的很快,風,呼呼地掛着,墨色大氅在身後肆意飛揚。一人一馬,猶如離弦的箭從草原上掠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追什麼?追上了又能怎樣?但是,他現在除了追,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難道還飲酒買醉嗎?
迎親的隊伍比他早出發了半日,但是一個隊伍畢竟比不上一匹馬的腳程快,在天色擦黑前,蕭胤終於追上了前方的隊伍。
他望着那逶迤而行的隊伍,勒住了身下的駿馬。
一人一馬,靜靜地凝立在一處高坡上。
他所愛的女子,終究要成爲別人的妻了。
無邊的孤寂就如同沉沉的暮色,齊齊向着他壓了過來。而他,卻沒有絲毫的力氣,再去追那隻迎親的隊伍。追上了又能怎樣,見上一面又能怎樣,她終究還會是別人的妻。
晚風淒厲,落日無聲。
血紅的殘陽將他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長很長,衣袂在風裡飄飛着曼舞着,一如他糾結的心情。
南朝。
禹都的夜晚,燈火輝煌,笙歌瀰漫。
安平街上的醉仙坊是禹都最富盛名的一家酒樓兼樂坊,這裡的菜餚馳名禹都,且不光酒菜一流,還有自己專門的戲曲班子和歌舞伶人。
每到夜幕降臨,這裡便是禹都城裡最奢華的地方。
這一夜,華燈初上,一樓的高臺上,幕簾緩緩拉開,一個梨黃綢裙的花旦嫋嫋婷婷上場,嗓音婉轉地唱了起來。“晚妝殘,烏雲纏,輕勻起粉面,亂挽起雲鬟。將簡帖拈,把妝盒按,開拆封皮孜孜看,顛來倒去不害心煩。”
那花旦嗓音甚好,身段又玲瓏,唱的是一個深閨女子,收到了意中人的來信,心中歡悅而羞怯。
花旦唱了一段,便身姿嫋嫋地退了下去,接着上臺的,是一個白衣公子。
耀眼的琉璃垂晶燈,映出他賽雪的肌膚,如畫的眉目,一頭如夜色般烏黑的青絲長長流瀉身前,白玉般的面龐上,一雙清澈絕美的丹鳳眼。他邁着舒緩的步子上到臺上,神色慵懶地向臺下淡淡一掃,臺下之人,不管是哪個角落的,都感覺到他似乎看到他們一般。
他整個人纖塵不染,好似皎潔如玉的明月墜落九天,又似精雕細琢的古玉偶現俗世。
臺上早已有人擺放了一架瑤琴,他緩步走到瑤琴前,盤膝席地而坐,開始撫琴。
伸出的手指又細又長,似白玉雕琢一般,他輕攏慢捻,炫音清澈,一曲《春光好》便從他指下流瀉而出。
琴音非常動聽,衆人聞之,眼前好似滿樹瓊花綻放,隨風飄香,花的美,花的豔,花的香,皆在琴音之中淋漓盡現。
撫琴的白衣公子,正是花着雨。
她三日前初到禹都,身上銀子告罄,又沒有落腳之地,便暫時來到這醉仙坊做琴師。
這一路上,她便是如此度日的。
她從北朝而來,北朝的貨幣自然是不能在南朝使用,所以她根本就沒拿。而蕭胤送她的那些珠寶,她更不敢帶,因爲帶了也不敢用,她可不想給蕭胤流下追查她的線索。
而她,也沒有聯絡自己的舊部,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只需要她一人即可,她不想再連累那些已經過上平凡日子的弟兄們。
禹都,已經沒有了家,她的家已經化作一片殘桓斷壁。據說是爹爹被斬的那一日,奶奶驅散了家中所有的下人,放了一把火,將自己燒死在了房中。
她的家,已經徹徹底底地被毀了。
花着雨一邊撫琴一邊思慮着,今夜一曲而終後,便離開這裡。她心中已經有了計劃,先設法混到宮中,再設法查一查他們花家軍被抄斬的真相。
曲子彈到正到高潮之中,醉仙坊中的客人也聽得津津有味,卻被一道煞風景的聲音打斷琴曲。
“曲子彈得不錯,人長的也不錯,不過,你實在是不該在這裡彈琴!”這聲音有些粗噶,不算好聽,說出來的話也生生令人討厭至極。
花着雨聞聲望去,就見說話的人漫步走上了高臺。
那是一個男子,歲數看上去和花着雨差不多,但是,十七八歲的男子,還應稱之爲少年。尤其是他的嗓音,明顯昭示他還處於發育當中。
那少年模樣生的不錯,稱得上“榮耀秋菊,華茂春鬆”,眉黑而長,眼睛明亮而黝黑,漂亮的好似畫裡觀音娘娘座下的善財童子,令人一見之下便如見天人,心生憐意。但是,那是第一眼,若是再看,你便發現這少年公子眸光嬌縱,眉目間煞氣很重,渾身上下一種含而不露的威勢,令人心生畏懼。
這絕對是一個外表仙人,內裡惡魔的小孩。
這樣的少年,肯定是達官貴族,一般的平民家養不出這樣的煞星。
那少年公子走到花着雨面前,伸掌拍在琴案上,只聽得一陣炫音震動,整張瑤琴從中間生生斷裂了。
看來這少年還是有幾分能耐的,花着雨緩緩站起身來,轉身欲走。
不管這少年是來故意找茬的,還是來發酒瘋的,她可沒閒情理會。
少年冷笑一聲,“還敢逃!我看你能逃到哪裡去?!”
他面色一沉,五指成爪,一招“黑虎掏心”便向着花着雨胸前抓去。
這個少年的武藝看上去也不算多麼高,但是,他出手極狠,不似一般的找碴鬧事的。
花着雨身子一傾,避過了少年的“黑虎掏心”,卻不想少年一擊不成,立刻化拳爲掌,朝着花着雨脖頸上砍去。這一掌,若是輕了,能將人劈暈,若是重了,那是會死人的。
花着雨清眸一凝,她倒是沒想到,這個少年如此心狠手辣!她初來禹都,可不記得自己何時得罪過他,如此狠下殺手,卻是爲了什麼。
無暇細想,花着雨頭一低,避過了少年的掌風,向後連連退了三步。
兩招都被花着雨躲過了,少年臉色頓時一沉,水墨冰瞳中升起兩簇憤怒的火焰,精緻的小臉卻冷得像冰,那冷森森的樣子,真好似要花着雨整個人生吞活剝一般。
客人們一看,都知曉這位不是好惹的主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連這熱鬧也不敢看,都心驚膽戰站起身來,離開了醉仙坊,免得風波波及到自己身上。
到客人們都走光後,幾個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大約是之前混在人羣中的。其中有兩個到前面把醉仙坊的大門堵住了,另外幾個走上臺來,將花着雨圍了起來。
看這架勢,是要關門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