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老天餓不死瞎家雀”,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從破帽子溝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雪。西北風吹在單薄的衣服上,凍得人渾身直激靈,爲了抵禦風寒,我連跑帶顛地往舒蘭趕,在中午時分就趕到了二道河子。
二道河子在舒蘭縣是個大鎮。小日本的一個勘探隊在那裡勘探,說二道河子地下有煤。當時日本一箇中隊駐紮在那裡,東山里的鬍子也很少到這一帶活動。因此雖是個風雪天,街裡的集市仍然很熱鬧。
我走到鎮上的時候,餓得可真就不行了。肚子“咕咕”叫個不停,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每邁一步都覺得特別沉。
二道河子集市上的各色小吃應有盡有,麻花燒餅散着誘人的香味。我摸了摸兜裡的錢沒捨得買,找了一家小飯館,要了幾張苞米麪煎餅和一碗豆腐腦吃了起來。
那天這家小飯館的人特別少,加我總共只有兩個人。掌櫃的走出櫃檯和那個吃飯的人閒嘮。
他說:“老弟,你們那屯有沒有識字的?”
“幹啥?”
“我這纔是沒事找事呢,后街的‘張記糖房’要找一個管賬先生。我順口說‘我那旮旯南來北往的人多,想法給你物色一個’。沒想到這管賬先生這麼難找,有錢人家識字的不稀罕幹,窮人家又都不識字,老張家還當個事似的,天天來問有點眉目沒有,你說咱答應人家的事能不給人家辦嗎?辦又辦不了,我這兩天正犯愁呢!”
我一聽急忙湊到跟前說:“掌櫃的,您看我怎麼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小夥子,你是哪的人?”
“溪浪河的。”然後把良民證拿出來給他看了看。
“念過幾年書?”
“四年。”
“會打算盤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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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過珠算。”
“行,我看小夥子挺精神,你抓緊吃飯吧,吃完了我領你去。”
我着急忙慌地把飯吃完了,隨着掌櫃的去了“張記糖房”。
飯館掌櫃的領我進了大門,走進正房的時候,只見八仙桌旁坐着一個乾瘦的老頭,正在“咕嘟咕嘟”地吸着水菸袋。
飯館掌櫃的進屋說:“張爺,你託我辦的事,我給你辦妥了,你看這小夥子怎麼樣?”
他擡起頭來仔細地端詳了我一下:“劉老闆,他是你的親屬?”
“不是親屬,但也託底。他是我老婆娘家的一個遠房侄子,不託底我能給你介紹嗎?”
“那倒是。”然後問了我一下年齡、家擱哪住、念過幾年書、在哪個學校唸的。我除了年齡外其他的都如實做了回答。
“好,那我考你一下,你先背一下‘小九九’。”背完後,他又從一個油漆斑駁的櫃子裡拿出了文房四寶,我一看這文房四寶也真夠有年頭了,硯臺缺了一個角,毛筆只剩了個茬。
他見我瞅着愣說:“小夥子,你別看我這東西破,可都是好東西。你就說這筆,這纔是真正狼毫的!”
我沒吱聲,心想,再好的筆使成這樣,這字寫出來也不一定好看。鋪好了宣紙,研好了墨。我揮筆寫下了“恭喜財”四個字,張爺戴上了老花鏡,站在桌子前仔細端詳了起來,然後擡起頭,瞪着吃驚的眼睛瞅着我,半晌才伸出大拇指說:“行啊!小子,只念了四年書這字就寫得這麼漂亮,這可真是少見的事,咱二道河子還沒有這樣的人才呢!”
我心想,我是賣對子出身,這字要是寫得不好能賣出去嗎?
劉老闆也來了興致,一邊端詳着字一邊說道:“這字寫得可真不錯,筆鋒犀利,柔中有剛,是大家風範。”
“行,這小子我用定了。工錢嗎,我給你最高價每月十二元錢,生意好了還有小份子錢(獎金),你看怎麼樣?”
“行,太行了!”
劉老闆對我說:“張爺這個人好啊,你好好幹,他不會虧待你。”
“謝謝劉老闆。”
張爺從兜裡掏出五元錢,遞給劉老闆說:“大兄弟,這幾個錢你拿回去買酒喝吧,這事麻煩你了。”
劉老闆稍微推遲了一下,把錢揣到兜裡後說:“張爺,你這說哪去了,咱們兄弟誰跟誰,以後有事只管吱聲。”然後離開了糖房。
我送走了劉老闆回到屋裡,張爺給我介紹起家中的情況。他家只有三口人,老兩口領着一個十九歲的姑娘過日子。張爺的祖輩一直都在衙門當差,家中有祖傳的四十餘畝旱田,依靠收租子生活。
張爺的老伴是後續的,比他小二十來歲,前房老婆得了癆病,沒留下一兒一女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他的這個老婆是一個佃戶的姑娘,因爲家中交不起租就把她給了張爺。
頭幾天,黑龍江呼蘭縣的一個外甥來他家串門,嘮嗑的時候說他會拔大糖塊,拔大糖塊是一個非常掙錢的買賣。手藝好的師傅拔出的大糖塊,吃在嘴是脆而不粘,越吃越香,是東北人冬季最愛吃的一種糖。
張爺的外甥姓朱,是個三十來歲的光棍。他說他的手藝在他們那旮旯是出了名的,只是因爲呼蘭一帶鬍子鬧得兇,日本人隔三差五掃蕩,這買賣不好做。張爺一聽活了心,和老伴一合計,光靠地吃租子生活只夠維持,不如藉着外甥的手藝做買賣。於是和外甥合計了一下,由張爺出錢,外甥出力,利潤三七開,張爺佔七。他外甥是人走家搬光棍一個。在哪兒也是呆着,因此也就同意了。因爲這是屬於兩家的買賣,怕在經濟上出現猜疑鬧得親屬掰了生(翻臉),才決定僱個管賬先生。
我到張爺家的時候,正是入冬季節,可張家的糖房除了掛塊牌外,其他的還八字沒一撇,張爺急得夠嗆。
“張爺,這怎麼還不張羅開張?”
“營業執照還沒有辦下來呢!”
我問他卡在哪,他說不知道。
僞滿洲國的時候,在城鎮裡做買賣,無論大小都得辦理手續。而農村開個小鋪什麼就不用辦手續,但得納稅。那時候的手續比較簡單,只需到警察署商務課領一個營業執照就行了。至於什麼衛生費、環保費等都沒有,因爲日本人要的是錢,你只要按時交稅就可以了。
爲了讓糖房早點開張,我跟張爺說:“咱們這麼幹等着也不行,明天兵分兩路,咱爺倆上警察署和商會辦手續。叫朱大哥張羅僱人做傢伙(工具),到糧行購買原料。”
“那手續辦不下來咋整?”
“做買賣日本人他不反對,卡必然有個緣由,明天咱倆去看看。”
第二天,我和張爺到舒蘭縣城商會,找到了一個姓杜的副會長。他聽完情況後樂了:“你們這死腦筋啊,還要做買賣呢?”
張爺說:“那咋辦啊?”
“今天午間你們到陳記飯莊安排好飯,我領警察署商務課的人去吃飯,這事保準能辦成。”
按照他的吩咐,我倆來到了陳記飯莊。陳記飯莊在舒蘭縣城是一個大飯莊。縣城裡的高官要員和富商大賈要辦事一般都在這裡吃飯。當我們來到飯莊的時候,這裡的雅間都已訂滿,我倆和掌櫃好說歹說才勉強給了一個。
在菜上張爺可犯了難,不知道點啥好。他對我說:“我長這麼大,還沒上過這麼大的館子吃過飯,這菜我也點不好,你照量着辦吧!”
“這商務課的人都是些什麼人?”
“課長是日本人,其它的人都是咱們人。”
“這日本人我知道,愛吃雞和甜的。”
“你就琢磨着整吧。”
跑堂的報了一通菜名後,我點了清蒸雞、糖醋鯉魚、鍋巴肉、紅燜肘子和幾樣青菜。中午時,杜會長領着日本商務課長和兩個中國課員來到了飯館。進屋見面客氣了幾句後,各自入座。
菜一端上來,鬼子課長一看樂了,對張爺說:“張桑,你的知道我們的口味了?”
“這是我家管賬先生點的。”
“中國菜大大的好,這幾樣我通通的愛吃。”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日本課長有點醉意了。杜會長把我們要辦糖房手續的事和他一說,他說:“中日親善,共存共榮,買賣的我大大的支持,下午手續的辦。”然後又拍張爺的肩膀說,“張桑,你的良民大大的,稅的少的。你我朋友是,以後有事,你的找我。”兩個中國科員見課長喝醉了,扶着他回了警察署。
走出飯館,我又給杜會長買了三條煙,他說:“這年頭和日本人辦事,你這腦袋得活點。”
下午我又買了五條煙,到警察署辦了手續。
張爺說:“媽拉個巴子的日本人,我都來兩次了,左一次說檢查,右一次說沒時間,鬧了八開毛病出在這頓飯上。”
回來後,又忙活了十多天,好不容易糖房開業了。
開業的頭一天,張爺叫我四處送請貼。張爺說:“哪個廟都得拜呀,落下一個神,咱這買賣都不好乾。”
開業的那一天,二道河子警察所、村公所的人,日本人守備隊的中隊長、勘探隊的隊長和鎮裡的名人、買賣家都被請了來。
我不解的問他:“別人都還可以,這勘探隊的隊長你請他幹啥?”
他苦笑着說:“這你就不知道啦,我那鄉下還有三十來畝地,這勘探隊說佔就佔,一分錢都不給,不拉好關係能行嗎?”
張爺家爲了開業這一天招待客人,在院裡現搭了一座大蓆棚,又從街裡飯館請來了兩位上竈師傅。那場面不次於婚喪嫁娶。從中午一直吃到了晚上,把張爺兩口造得愁眉苦臉。客人們走後,張爺來了脾氣,摔摔打打的。
他老伴說:“你什麼毛秧(脾氣)?”
“我這麼點小買賣架得住這麼鋪張麼?”
張爺外甥的手藝真不錯。拔出的大糖塊,無論是在色度上,還是在質量上都是無可挑剔的。大塊糖上市沒幾天就叫響了,把其它幾家糖房頂得叫苦連天。
“張記糖房”的大塊糖一出名,這事就接二連三地來了。今天鎮長捎個條要吃大塊糖,張爺就得給送去一筐;明天警察所來人要吃糖,張爺還得拿去一筐;後天收稅來了,吃個臭夠,臨走的時候說一句:“你家這糖拔得不錯。”張爺再趕緊給裝上一筐帶走。就這樣每天都得送出三筐兩筐的。長此下去,張爺可吃不消了,到月底一清賬,不賠不掙白忙活。張爺說:“這樣幹可不行,咱得擴大點規模。”於是又招了三個夥計,在二道河子鎮西邊的大道邊增設了一間鋪面。
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張記糖房”的生意火了起來。街裡有兩間鋪面、五個散賣的小攤,四外屯的大塊糖小販也都到糖房訂貨。張爺晚間沒事時對我說:“小子,照這樣下去,這一冬可能掙點好錢。來年開春,我再買點地,把廂房換成磚瓦的。”
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正當張爺,掰着手指頭算計每天進多少錢,一個月能掙多少錢,這一冬下來能淨剩多少錢的時候,“張記糖房”西街的鋪面出事了,
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上午,四輛日本部隊的軍車滿載着日本兵由吉林方向開往舒蘭。在二道河子西嶺下坡的時候,從橫道上穿出一輛馬車。這輛馬車是二道河子北街老宋家姑娘結婚的送親車,上面坐了滿滿一車送親的人。日本軍車頭一車的司機,一見馬車穿了出來,立馬來了個急剎車,隨着“嘎吱吱”的一陣汽車剎車聲,四個軲轆都不動了。
那時候,日本人的軍車在大道上橫衝直撞。一般也不按喇叭,這臺車車又快,雖然車軲轆不動了,但是巨大的慣性推着車,加上道路溜滑,仍然飛快地向馬車衝去。大道旁的人都驚呼了起來。馬車上的人也都傻了眼,除了幾個年輕的小夥子跳下車以外,其他的人都呆呆地瞅着即將撞上來的汽車。“咣”的一聲巨響,馬車被撞出去十多米遠。車上的人被摔了一地,哨子馬都被摔趴在地上。穿着婚禮服的新娘子坐在地上捂着滿臉是血的腦袋嚎啕大哭。
後面的三輛軍車急忙剎車打舵,但是,由於車快,又處在下坡,後面的兩輛車相繼撞在一起,只有最後的一輛沒有撞上。汽車直接撞到了路邊“張家糖房”的鋪子上,櫃檯被撞得四分五裂,大塊糖撒得滿地都是。
車上的日本兵紛紛跳下車來,把送親的人和糖房的兩個夥計好頓打,打得一個個就像血葫蘆似的。送親的人不說,光糖房的兩個夥計就一個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一個左腿被打斷了兩節。
日本軍車開走後,人們紛紛涌到現場,忙着搶救受傷的人。很多人罵了起來:“這日本人也***太霸道了,撞了車還打人。尤其是糖房的兩個夥計,這打捱得多冤!”警察所的所長領着兩個警察來了,問明瞭情況後說:“你們還瞎扎呼啥?你們的馬車擋人家的道,沒說你們有意害皇軍就不錯了,打你們一頓就算撿着便宜了。還不***趕快散開,該幹啥幹啥去!”
這件事激起了二道河子百姓的極大憤慨,當天下午人們就聚到村公所,孩子哭,女人叫,男人們罵吵吵的,紛紛要求政府給個說法。在民衆的壓力下,鎮長領着幾個鎮上有頭面的人,找到了舒蘭縣僞滿政府。政府的答覆是皇軍部隊是去剿鬍子,這是在爲地方辦好事。你們的馬車擋人家的道,沒按你們破壞皇軍軍事行動處理,就算你們撿着。再說,這四輛軍車是過往部隊,政府無權過問,要找去找關東軍司令部。
那年月日本人殺中國人都不是件稀罕的事,打壞幾個中國人根本就算不了什麼事。日本人那個霸氣勁誰都知道,誰敢上關東軍司令部去找啊!人們鬧鬨了幾天,見沒個結果也就消停了下來。
事情過後,張爺可倒了黴。既得忙着給倆夥計治傷,又得安排夥計家的生活。這倆夥計的老婆孩子三天兩頭來找張爺,不是家裡缺米,就是沒油。張爺這個人心眼好,夥計的家人來找,每次都儘量滿足他們的要求。
那一陣子可把我忙得夠嗆。白天到鋪面上幫夥計們賣糖,晚間回來還得做賬。雖然糖房的賬挺簡單,只有支出、收入和結存三項,但是由於攤點多,有時也得忙到深夜。時間一長,大夥逗張爺說:“你家這管賬先生挺好個人,你不如招他做個養老女婿吧!”
“這小子行,人長得精神,又有文化,還勤快,有出息!”
張爺家的姑娘叫張瑞華,人長得豹頭花眼(漂亮)的,也挺會來事。張爺這句話一放出來,她就開始心疼了我。有時候看我忙得晚了,偷偷地給我送幾個用火烤好的粘豆包和白糖水。張爺也知道這事,但是從來沒有說過她。
快到年關了,有一天張爺把我叫到上屋問我:“小子,我想和你合計個事。”
“啥事你說吧!”
“你看我家那個丫頭怎麼樣?”
“挺好的呀!”
“我想招你做養老女婿,你看怎麼樣?如果你要是沒啥想法,我就託個媒人。”
這件事我心裡早就有譜,因爲張爺一家三口對我特別好,從來不把我當外人,就連吃飯都和他們一桌。夥計們常逗我說:“你早晚得成他們家的養老女婿。”
那時候的人不像現代人,思想不開化,有家有業的人誰也不願意去給人家當養老女婿。當養老女婿的不是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就是家窮得叮噹響吃不上溜的窮人,這樣的人很被人瞧不起。
對於這門親事,按理說我是無可推託的。一來張爺是二道河子一帶的鄉紳,在街裡很有威望;二來張爺的家雖然說不上大富大貴,但日子也過得去;三是他家的丫頭不但長得好看,而且安分守已,平常的時候很少上街。雖然是小家碧玉,但身上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度。我這樣一個窮小子能說上這樣一個人家的媳婦,可也就算燒高香了。但是這傳統的觀念在我的頭腦中根深蒂固,這門親事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能答應的。不答應怎麼辦?張爺家的老兩口待我親如兒子,小丫頭對我又一往情深。從哪方面講,“不行”兩字都很難出口。
於是我對張爺說:“張爺,你能瞧得起我這是我的福份。不過這婚姻大事不是我自個能做得了主的,這事我得抽空回趟家和老人合計一下。”
“這倒對,那你明天就回去一趟,和家人合計合計。”
第二天天剛亮,張爺就把我叫了起來,給我一百元錢,一再告訴我早點回來。因爲已到了年關,糖房等着結賬,夥計們也都等着工錢。
吃過早飯張爺就攆着我走,我心想我雖然有家,可是不敢正大光明地往家走,只能是在天黑以後才能進屯。不過這種情況不能說,因此吃過早飯後,我就慢慢溜達着往家走。
在上燈以後才走到了破帽子溝。因爲天剛黑我不敢進屯,又在山上呆到家家熄燈以後纔回到家中。
二老看到我回來高興得夠嗆。一來是爲我在外邊平平安安的而高興,二來是已近年關,家中一分錢都沒有,正爲過不去年而犯愁。我帶回這一百元錢可真是雪中送炭。
咋進屋,我沒敢提張爺想招我當養老女婿的事。吃飯時阿瑪告訴我:“你那個鬍子對象死了。”
“你咋知道?”
“前幾天,東院老宋家的二姑爺來串門,他家就離野豬溝不遠。他說上個月小日本對尖山子一帶的鬍子來了一次大掃蕩,三百多鬼子在山裡打了十多天,‘靠江龍’綹子的人幾乎全部戰死,就連做飯的老孃們都用手榴彈炸死兩個日本人。‘靠江龍’最邪呼,被日本人攆到一個大砬子頂上,用手榴彈把自個炸死了。這十幾天尖山子地區槍炮聲不斷,聽說幾個綹子差不多全被打光啦!”
說句實在話,我雖然是偷着跑出“靠江龍”的綹子,但是對這個女鬍子還是有一定的好感,聽完阿瑪的這段話後,我這飯也咽不下去了,把筷子一擱說:“吃飽了。”
額娘埋怨起阿瑪:“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提這個茬幹啥!”
“提這個管啥地,他倆也沒成,要是成了這多鬧心啊!”
“阿瑪,還有一件鬧心的事我想和二老合計合計。”
“啥事,你說吧!”
我把如何到二道河子“張記糖房”做管賬先生,張爺如何想招我做養老女婿的事學了一通。
額娘聽完後掉下了眼淚:“孩子,按理說你有爹有媽的不應該上人家當養老女婿,不過咱家窮成這個樣子,又能說着什麼樣的好媳婦?這事你看着辦吧,只要你願意額娘不帶說啥的。”
阿瑪態度可就不一樣了,把眼睛一瞪炕沿一拍:“媽拉個巴子的,你怎麼淨碰上這些鬧心的事,死了一個鬍子對象,這又要給人家當養老女婿,你是說不着老婆呀!你沒看啥人才給人家當養老女婿,你就不怕丟人現眼?”
“阿瑪,您這麼大火幹啥,我這不是回來和您倆合計來嗎?”
“合計啥?這事一點餘地都沒有!”
“沒有餘地拉倒,您也別生氣,這事算我沒說。”
後半夜我走的時候,額娘送出我老遠,偷偷地對我說:“別聽你阿瑪說,這事兒你自個覺得合適,就按人家說的辦,什麼養老女婿不養老女婿的!不是養老女婿,人家就一個姑娘,以後你還能不管人家老人啊?”
“這事以後再說吧。”
傍晚時分我趕回了二道河子“張記糖房”。張爺一看我回來了,高興得招呼夥計上飯館要了兩個菜說:“咋回事,你先別跟我學,先吃飯,吃完飯咱爺倆好好嘮嘮。”
吃完飯了以後,張爺從炕櫃裡拿出了個竹葉筒對我說:“這筒茶葉是我一個朋友從雲南帶回來的,這是有名的毛尖茶。十多年了我一直沒捨得喝,今晚我把它打開咱爺倆好好品嚐品嚐。”
衝上茶葉後,張爺問我:“說吧,這次回家和老人合計得怎麼樣?”
對張爺這句話,我早就在路上想好了:既不能說家裡不同意,以免傷了人家的心;也不能說家裡一點意見沒有。如果這樣說張爺肯定要張羅馬上結婚。
“張爺呀,對這件事家裡沒有什麼大意見,二老聽我介紹完情況後,也覺得這門親事挺相當。”
張爺喝了口茶,巴嗒巴嗒嘴:“這茶味可真好。”然後問我,“兩位老人啥意思,過了年結婚行不行?”
“二老的意思是家裡困難,讓我幫家裡一年後再結婚。”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日本人像牲口似的,我不着急別的,家裡擱這麼個大姑娘我不放心,一天還得跟她提心吊膽的。”
“這事不要緊,你把我和瑞芳的事說出去不就行了。我尋思家中兩個老人對我一直都是百依百順,提出晚一點結婚的事,我不能不答應。”
張爺一聽我這麼說也只好說:“行,小子有孝心,這事就按你家說的來年再辦。”
過了小年轉眼就到了陰曆二十八,夥計們都放假了,張爺一家三口留我在他家過年。其實這年我真沒地方過,想在糖房過又不好意思說,他們這一留正合了我的意。那一年的春節,張爺家辦得特別的豐盛。他對鄰居們說:“我這未來的姑爺在這頭一次過年,咱得像個樣似的。”
年關一過,轉眼就春暖花開,糖房開始歇業了。我跟張爺提出要出去找點活兒幹。張爺說:“小子,你找什麼活,還怕我養活不了你咋地?你在這好好的呆着,養好精神以後咱們開業,有你乾的。”
“張爺,你的好心我領了,我尋思我這麼一個大小夥子就這麼老實地在家呆着,多叫人笑話呀,再說我得掙點錢好幫家一把。同時叫我幹呆也呆不住呀!”
“你這想法也對,年青人就得學會自己討生路。好吧,你出去找找工作,找不到馬上就回來,咱家不缺你一個人吃的!”
張瑞芳聽說我要出去找工作可不願意啦,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對我說:“咋地,這麼大的家就不夠你呆的,非得出去找工作,你是瞧不起俺咋地?”
“這事你可別誤會,你說我正是年青力壯的時候,靠着老丈人吃飯成啥事?”
“你不是養老女婿嗎?”
“對呀,我是養老女婿,可不是養小女婿,再說我真的呆不住。”
“你是個勤快人,這話倒是真的。不過你找到工作後,能不能把俺甩了?”
“這事你放心,找到工作我馬上就告訴你。”
她眼淚汪汪地說:“但願你還是找不到工作。”
我笑了:“這是啥話?”
“這話你還不明白,傻樣!”
過了兩天,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告別了張爺的一家。臨走的時候張爺兩口子一直送到我大門口,一再叮囑我工作不好找馬上回來。張瑞芳還送到我十字街,一直眼淚汪汪地瞅着我。等我走到了東崗上,回頭一瞅,她還站在十字街上衝我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