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機運到青臺鎮,杜中宵並沒有吩咐裝起來。等過些日子,運到葉縣去,那裡開始冶鐵,這東西就有用處了。不說用在礦山,這麼大的機器,只要能跑,拿來當壓路機總是夠格的。
已經進入四月,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春天的花謝了,到處長滿了青澀的果實。
田裡的苗長起來,便就進入了農閒時節。若是勤快的老農,隔三差馬會到地裡鋤地拔草,他們是一年到頭都閒不下來的。營田務的縴夫們沒有這個意識,偶爾到地裡看一看,見長出了雜草,幾個人在地頭議論一番,便就回到村裡,一起蹲在村口曬太陽。
不能怪他們懶惰,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以前拉縴的時候,沒有活做,便就回家歇着,難道還會在河邊練跑步?大家不找事做,營田務就給他們找事做了,修路挖渠的工程大規模地展開。
孫指揮使大步走在正在修築的路上,高聲對前面的人大喊:“龐都頭,你怎麼又帶人歇着了!每村都分得有路段,哪個做不完,哪個晚上不許吃飯!”
龐都頭站起來,看着孫指揮使道:“指揮,你也不看看我們分的是什麼地方。你這樣分派活路,哪個肯服!他們沒有回家去,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
孫指揮使道:“不要犟嘴!都是按里程分的,攤到人頭上人人一樣!我告訴你,一工多少土,是營田務衙門算出來的,我們按着分派路段!”
龐都頭道:“指揮使,不要欺我不明白!衙門算的工,也是按地方分等級,軟土一個數,硬土一個數,砂石又是一個數。如果路段有水坑沼澤,各有折算。我們分到的這一段,你過來看一看,不只是有水坑沼澤,還有無數的樹樁,是不是要打折?”
孫指揮不奈煩地道:“我管着十個村子,幾百戶人家,哪有時間細算!分到不好的地方,只能算你們倒黴!無非是過幾天挖渠,我給你們派個好的地方!”
龐都頭哪裡肯依,各路段是村子排號下來的,並不是特意安排。運氣不好,下次挖渠,自己樣分到不好的地段,孫指揮到時必然不會認賬。大家又不是認識一天兩天,誰不知道誰啊。以前拉縴的時候,集中居住,有軍營,有軍紀,他一個都頭不敢不聽指揮使的。現在改爲屯田了,各自有村子,都有地,都有各種活要忙,不似從前了,該爭的就要爭,不然村民怎麼服自己。
每都一個都頭一個副都頭,剛好分成兩個村子,原來的都頭成了地方的保長,管一村事務。一樣是出夫做活,一個出力,自己村子做的比別人多,無法交待。
兩人在路上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敢相讓,很多村民聚了圍觀。
這是通到青臺鎮的路,依着路段出工,由附近的屯田村民修,營田務統一驗收。本來按着營田務的命令,各村是按工算的,每村出多少工,換算成路段,分段負責。一個工是一個男丁一天做的活,折算成挖多少土石,兩旁栽多少樹,鋪多厚的石子多少沙土,最後夯平。根據土質和地理不同,要施工的地方分成五等,各自有折算工的辦法。
孫指揮大字不識,就是把算的方法寫明白了,他又怎麼會算?精細做不來,簡單粗暴總是行的,帶了幾個人,拽開大步,把分給自己的地方用腳步量了一遍,便就按村子攤了下去。
龐都頭村裡分到的路段,有一大片沼澤,全部都要填平。沼澤岸邊原來有不少大柳樹,全部都要伐倒刨出樹根,工程量比旁邊的村裡大了許多。做了沒兩天,村民便就不幹了。
太祖時候,因爲修河民夫條件過於艱苦,改變了前朝做法,百姓出工做徭役,官給糧米,每丁一日兩升。後來這成了宋朝通行的做法,徵集民夫雖然依舊不給錢,但給米,不用再自帶乾糧。
杜中宵按照這個大原則,進行了一些改變。一是不再單獨發米,而是折算成錢糧,做爲每村的火食費,各村統一大鍋做飯,統一吃飯。古之軍制,或五人一夥,或十人一夥,是軍隊的最基層編制,指的就是一起開火做飯的人數。夥伴之類詞語,都是從這個意思上來。隨着生產力發展,社會組織度的進步,這種編制不再符合實際。杜中宵依村做大鍋飯,其實有爲以後軍制實驗的意思。
各村分好土方,按照營田務的要求,如果村民建議,還可以向下把土方分到人頭。整個工程,一共需要多少工,需要多少人做多少日子,都是計算好的。總有人做的快,有人做的慢,做的快的,一樣計算工,多做一個工兩升米,折算成錢發放。
有了這一條規定,龐都頭村裡分的路段不好,就要別人多做一倍以上的工,相當於虧了很多錢,村民怎麼肯幹?這兩天吵了無數次,直到今天,開始演變成消極怠工,這錢誰願賺賺去。
這就是《方田》小冊子的價值所在,學會了,就能夠把營田務的命令貫徹下去,分配合理。像孫指揮一樣大字不識,土方根本算不明白,這種衝突必是會發生的。
龐都頭村裡有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以前讀過兩天書,找人看了冊子,似懂非懂地大略算了一下。自己村裡分到的工作量,是營田務規定的三倍。村民炸開了鍋,對龐都頭說得明白,如果孫指揮不重新分配任務,大家就不幹了。反正一個工兩升米,讓他找別村的來幹。
小孩子其實算的不準確,不過有理有據,不由別人不信。有了這根據,村裡的人覺得前兩天做的活已經虧了,哪裡還肯再幹。
孫指揮咬死了自己按照步數平均分配,沒有私心,告到哪裡自己也不怕。龐都頭則拉過那孩子,一一指着附近地段,哪裡有水坑,多大,需折算多少土方。哪裡有大樹,要折算多少土方。那一段比較大的沼澤,從排水到填土,又要折算多少土方,據理力爭。
吵得筋疲力盡,孫指揮一屁股在路邊坐下,恨恨地道:“若是在軍營裡,把你拖出去,打上一百軍棍,看你還敢爭吵!可恨現在沒了親兵,你這廝敢與我頂嘴!”
龐都頭不屑地道:“好笑,誰家都分得有地,親兵就不管自己家的地了?你又沒錢糧發!我們一樣是吃飯做活,比別人多做那麼多工,本來賺錢的,現在卻要搭米進去,哪個肯聽你胡來!”
孫指揮喘了一會氣,想來想去沒有辦法,最後只好道:“罷了,念着多年交情,我不上報衙門,問你不聽軍令的罪!今日你們老實做活,明日各都頭抓鬮,抓到哪段聽天由命!”
龐都頭道:“憑什麼!衙門明明有章程,清清楚楚,公平得很!一個孩子都能算出土方,指揮算不出來嗎?早早找幾個會算的,哪裡有這些爭端!”
孫指揮鼓着嘴,氣乎乎地不說話。如果這點小事,自己就要別人幫着做,以後這一營十個村子自己怎麼管?自己是朝廷封指揮使,明明白白的官,怎麼就管不了屬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