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曾經失落的撿起一片枯萎的花瓣,久久才道不喜落花。身邊穿粉色娃娃裝的小女孩記住了那句話。她每天比家裡的金毛起的還早,認認真真的將花園裡所有剛冒頭的花骨朵一個個摘掉,一年四季從不賴牀。
後來,男人將小女孩送到外公家,十年沒有去看過她一眼。女孩漸漸長大,依舊保留着這個習慣,所以外公家的花花草草從不開花。
滿身墨香的外公親自教女孩讀書習字。一日講到文豪蘇軾,外公握住女孩的手用毛筆在紙上寫道:
人生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記東西?
小女孩問是什麼意思。
“你以後就會明白,閒暇時多習此詞。”外公撫着小女孩的頭慈祥的笑道,“好孩子,你怎與你父母不似半分?活的如此出乎意料的認真。”
當年我似懂非懂,依稀記住了外公的話。每陷逆境,便會振臂高呼‘過去的叫它過去’,一次又一次的解救自己。
可現在,我軟軟的躺在沙地上,除了用眼睛哀求的看着安龔,擡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明天,你就能恢復如常。”他猶豫再三,終於狠下心將豹皮蓋在我身上站了起來。
我輕聲問:“你信那和尚的話?”
“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該強留玉兒在身邊。玉兒和安兒一樣,不能被人束縛。如果玉兒留在我身邊卻日日不開心,我又置於何地?和柳白衣在一起就不一樣,玉兒便能逢凶化吉。”他顫巍巍的手輕輕合上我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片刻,毅然放手。微頓了一下,才道:“我一直在你身邊,在不遠處看着你,你莫怕,安心睡吧。柳白衣很快就能趕來!”
聽到腳步聲慢慢離我而去,我絕望的閉上眼睛,倔強的咬住嘴脣沒有挽留,眼淚卻順着臉頰慢慢滑落下來。
記得爸爸從我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重複一句話‘不要對她太好!’。不要對她太好!我每次聽都很難受,一直怨恨。縱然我就是那和尚所說的有恩不可施的無釐命又怎樣?他爲我做的一切,無非是讓我在冷漠中多活幾年。龔,難道你別像他一樣?還是經歷的這些蠅營狗苟,你對我們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了信心?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慢慢變冷。
廣闊的星空下,只盛我一人躺在空寂荒涼的砂石上。遠處傳來一陣陣狼的哀嚎聲,那聲聲悲鳴把人的心都掏沒了,整個人像是空空的懸掛在陰冷的風中。
一聲低沉的哨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我心頭一陣激靈,驀地睜大雙眼側耳細聽。又是一聲,雖然輕弱低沉,卻在我心裡注入一股暖流。他沒有離開,他竟然沒有離開!
我想起自己曾經親口說的那些話‘那是他們的理想,就像我們一樣,要有活着的目的與任務。他們生在王族,統治好國家是他們從小到大被告誡的任務,也是生存的理想。我們不能責怪任何人的理想。’
原來我心裡早就什麼都明瞭,早知道在他心裡我與皇位該有的分量。可是,爲什麼在我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這些話時,卻已淚流滿面。
哨聲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響起,直至天明時候。天邊有隆隆的馬蹄聲傳來,一隊矯健的驃騎出現的地平面曙色初起處。
兩天後我睜開眼睛,坐着輪椅出帳篷散心。剛出門走了兩步,一個校衛頭領模樣的年輕人迎頭走來,問道:“宇文姑娘可覺好些?”
我點點頭,其實不怎麼好。我喝了兩口安龔下迷藥的水,一宿就能正常自如了,可是我卻逼着自己躺了兩天兩夜,現在還要坐在輪椅上。我承認自己不聰明,但作爲一個有口無腦衝動妄爲之徒,我卻知道聰明人的秘密。
所謂的暗算計謀,奸猾詭計,說白了就是比誰狠,比誰會隱忍,誰對自己下得了手。這次,躺的越久我身心越覺疲憊,原來我真想和他一起離開。
校衛道:“國師遣在下過來問姑娘今日是否方便見他?”我點點頭,警覺過來又急忙搖搖頭。
校衛道:“姑娘該給在下一個明確的說法,在下也好向國師回稟。”我道:“將軍可憐玉兒剛剛轉醒,頭腦混噩,替玉兒想想可好?”
那校衛神色平和,點頭道:“是!”看他轉身離去,我急忙問道:“請問齊齊格將軍可好?
校衛道:“已無大礙。”我嘆了口氣,始覺心裡的石頭落地,道:“還好,不然我都不知怎麼見十三公主。”
看他走遠,我又在原地出了一會兒神,對推車的丫頭道::“再走走。”突聽身後有人道:“我來。”丫頭躬身退下,我沒有回頭,讓他推着我向前走。
過了半晌,我道:“謝謝你救了我。”
輪椅慢慢停住,柳白衣淡淡道:“是烏家人將劫持姍姍的大盜行蹤上報王庭,這羣流竄於西漠的強人常騷擾牧人,索要金銀。主上已經下令嚴查。姍姍這次能平安回來,對於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我苦笑道:“大盜?隨便怎麼說都可以,只是我已經不能再成爲白衣的妻子。”
柳白衣將椅子轉過來讓我面對着他,盯着我道:“十年前琳樺公主被搶,左上將之子羞怒之下自斷左臂,自此下落不明,王室也爲此蒙羞。二年後,東芝鄂蘭家族秘密賜死琳樺公主,這段羞辱的往事才漸漸被人遺忘。姍姍你說我今日該如何掩蓋這樣的恥辱?”
沒想到這人人傳頌的佳話後面竟然是這樣血淋淋的實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最後慢慢展露笑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讓你爲難的。”柳白衣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在殷國不能再呆下去,該離開了。”
我道:“白衣你```````?”柳白衣笑道:“我不想效仿左上將之子,用一條手臂兩年的時間才把自己丟了的妻子找回來。”
我嘆道:“他若像你一樣,肯爲我放棄那些權力陰謀。我此生再不怨天尤人,再不質問老天爺爲什麼送我來這世上!”
柳白衣靜靜一會兒,放開我的手站起來道:“難道我們每個人最終必定都要怨天尤人,在心裡質問爲什麼會是這樣,是不是?”
我道:“對不起,白衣。我心裡從來只有他一個人。只是把你當成一位故人,一直眷戀着,糾纏在以往的事件中,不肯放手從新開始。我就這麼自私,從來不爲別人着想。”
“故人?”
“他與你長的一模一樣,我們也是已經談婚論稼,後來也似這般陰差陽錯。”
“我只是他的影子?”
我低頭道:“我心裡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樣的,可是我依舊覺得你就是他,所以我纔會跟你來殷國。我來到殷國後才明白,即便你真的是他,你出現的也太晚了。”我忘了所有的事,無可救藥的愛上別人,你卻沒有及時出現提醒我。
靜了好長一段時間,柳白衣回頭看着我道:“他已經帶你走了,爲什麼還會放了你?”
我咬牙道:“他聽信一個和尚的話,那和尚說我是無釐薄命,需遇見命中多木之人才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他一廂情願的以爲,你姓柳就該多木,所以丟下我自己走了。”
柳白衣道:“他待你很好,是嗎?”
我低頭道:“他本來就對我不是很好,後來怕我狂妄難以管制,更不怎麼好了。可是,我心裡並不怪他。”他對我先是威嚇,再就是利用,在後來我嫉妒他其他的女人,失控的想害人想發瘋,他看穿了我,恩威並用,不給我一絲一毫的機會。可是我偏偏吃他‘打一巴掌,再給個蜜棗’這一套,落到他網裡沒有掙扎的力氣。我恨他,又怕他不愛我了,就先下手爲強,幹了一系列自以爲轟轟烈烈的壞事逃了出來。
“我們之間真的無可挽回?”
我看着他苦笑搖頭,正要說什麼。柳白衣攔住我的話,“你可以先不回答我的話。”他說完我也看見不遠處琅蘭王爺率領一隊人馬向這邊走來。
人馬來到近前,柳白衣道:“王爺來訪不知有何貴幹?”琅蘭笑道:“聽說宇文姑娘已經無礙,本王奉主上旨意,來傳宇文姑娘前去問話。別外主上還有話給國師,主上說不許推託,今日必要見到宇文姑娘!”
柳白衣無話,蹲下握住我的手低聲道:“姍姍知道怎麼說嗎?”我點頭,他又道:“不用怕!”我又點頭。
柳白衣道:“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我道:“什麼?”聽他慢慢道:“昨日使節有書信返回,說越盛儲君被廢。”
我一驚,道:“儲君被廢,復立何人?”兩日的功夫安龔就是馬不停蹄也不可能趕回越盛。他對那皇位耿耿於心,一意記掛,不知他得知這樣的消息會怎樣。
柳白衣道:“聖帝已立平康王爺爲太子,擇日將通告天下。”
“平康?”我難以置信,重複道:“安陵?”柳白衣點點頭,“正是七王平康!姍姍與平康王爺熟稔,聽到這樣的消息必然很高興。”
我心一下子沉到很遠,道:“白衣難道不知道安陵是個傻子?人爲刀俎,他必淪爲板上肉。我只覺得他命無幾時,何喜之有?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爲什麼要拿安陵當擋箭牌?安陵什麼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利用他?龔,你會爲自己的野心爲權力連安陵都不放過嗎?
柳白衣站了起來,道:“爲什麼告訴你這些?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大概只是想告訴你,那個權勢滔天威風八面的王爺現在已經淪落成喪家之犬。”
我一擡頭,哀聲叫道:“白衣?”
他目光淡淡地看向別處。
琅蘭王爺道:“國師的話也該交待完了,本王還要趕回去覆命。”柳白衣無語,士兵過來推輪椅。我執着的回頭一直看着柳白衣,他靜靜地與我對望,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琅蘭王爺放慢腳步,落到我身側,低聲道:“珂倫兒託我轉告姑娘,烏族向我皇兄進諫了一個越盛人,此人有一些對姑娘不利的說法。”
我一怔道:“謝王爺告知。”殷國有認識我的越盛人?是那個逃到殷國來的六王爺家的婢女?但她好像以前並不認得我。難道是和玉兒有過節的人,讓我倒黴給撞上了?
我道:“若玉兒今日有去無回,王爺以後見到白衣請轉告他,那天我``````,我若不被人劫去,是真心願嫁給他。可恨造化弄人,如今的玉兒已不配也不願嫁他爲妻,求他莫要恨我!”
琅蘭點頭道:“願爲轉達。”
我道:“多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