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成親!?”
泓楚城狠狠將密報撕裂, 擲在地上。探子的頭越發低下去,幾乎碰到地面,沒有勇氣面對那本應清逸的臉上, 猙獰陰鷙的神色——“你說竟他們成親了!?”
“是……連城門上都懸掛了紅綢張貼喜字, 蜀州……於昨日, 全城鞭炮慶賀……”
轟然聲響, 沉重的桌案被掀翻在地, 泓楚城緊緊地握着拳,關節泛白,指縫間隱隱有血跡滲出。
“好……好——既然他們要拖着整個蜀州陪葬, 我就成全他們!”
他曾於不斷深陷的黑暗中緊緊抓住了一隻手,若有她相陪, 也許他會甘心沉淪。然而最終她還是甩開了他的手, 讓他一個人墜落——既然如此, 就讓他們,和蜀州, 一起來陪葬。
一封書信足以決定了蜀州的命運,然而湘南郡的將領將一切看在眼裡,卻感到遲疑——真的有必要讓蜀州百姓生靈塗炭?太子明明有過更好的機會擒獲二皇子——他這樣,真的是爲了擒拿叛賊麼,無論怎樣看, 都更像是一己之私——爲了一個女人。關係百姓的大事, 豈能兒戲。
眼見太子的書信已經上路出發, 有人終究是按耐不住, 向上通風報信。
沒人料到, 這封密報,卻到了楚世手上。
楚世拿着那封密報, 長長地舒了口氣,“總算等到這最後一份證據。”
“二皇子,那是小王爺送來的書信?”
“沒錯,是令時在紅業郡攔截下的密報——墨楓,搜查的證據已經都準備好了吧?”
“是,萬無一失,請二皇子放心。”
“好,那麼只要再加上這一份密報,就足以證明太子和葉國舅的陷害……”爲了一個女子如此陷害自己的弟弟……楚世並不想扳倒楚城,也沒有那個必要。但是,至少要讓父皇明白原委,阻止發兵。“現在的問題,就只是由誰去京城,將東西送到香時手上——”
朝廷之中的事情自有泓香時會安排,而泓令時離得雖遠,也不見得使不上力。加上朝中還有許多站在他這一邊的大臣,施加壓力不難平反他的罪。只是,要將證據及時送到,最好還要趕在太子的書信之前,這卻……
珠簾掀動,雪崖從內室走出來,淡淡道:“我去。”
“不行!”楚世站起來迎向她,下意識地想去扶,“你的傷纔剛剛……”
“傷?”雪崖淺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哪裡有傷?”
光潔細腕白皙如玉,全無半點傷痕。
楚世怔了怔,隨即釋然的笑了,伸手拉住她的手——總算,放下一樁心事。這樣多好,不必日日心痛,還要擔心她什麼時候會不會受傷,會不會遇到危險……找一個仙人當夫人,也真不錯的。
雪崖知道他有所動搖,繼續道:“你就算找別人去,也未必能夠趕在楚城的書信之前,萬一遲了怎麼辦?我去纔是最萬無一失的,況且越早送去,朝中的人也有時間可以早作籌劃。”
楚世輕嘆,“好象你所說的事情總是讓人無法反駁。”
“事關重大,整個蜀州的命運,怎能不盡量妥當些?”
點點頭,仍舊有些不放心,“你的傷真的痊癒了?”
“放心吧,我又不是普通人,這樣的傷……怎麼會放在心上。”
怎麼會放在心上?身上的傷,只三天便和不曾存在過一樣,不曾存在……不曾受過傷害……可是,心呢?那崩壞的一角,如何修復?在那支離破碎中,即使可以忽略,仍舊無法阻止緩緩入侵的黑暗。
她說服了楚世,拿過那些證據收好,出門之前卻若有若無地向墨楓掃了一眼。那一眼,貌似無意,墨楓卻心裡微微一動,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雪崖離開之後,他便也告退,跟出門去。
遠遠地看到雪崖在等着他,他走過去,低頭行禮道:“二皇子妃有什麼吩咐?”
雪崖無奈一笑,“這樣的稱呼我還是有些不習慣,不必這麼多禮了。楚世他真的打算只平反了自己的罪名就算了嗎?”
“是。二皇子的確是如此打算。”
“墨楓這樣的後果是什麼,你應該明白吧?”墨楓沉默點頭,他們都明白,如果就此放過太子,就算平反了楚世謀反之罪,他日太子登基,一樣不會放過他們。該發生的事情依然會發生,一切不過是短暫的拖延而已。這一點,連他們都明白,楚世想必更清楚。
“墨楓,楚世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他在顧慮什麼,你也是知道的吧。”
墨楓微微促起眉頭,既然雪崖也全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說?楚世的確一直都在顧慮,因爲他不是皇上的親生子,不想讓太子和皇上之間有所隔閡。那個位子,只屬於太子一人。
“二皇子仁善……但是……”
“但是我們不能這樣放過楚城,因爲他不會放過我們。”
“……您想怎麼做?”
雪崖緩緩轉身,盯住墨楓,字字句句道:“除掉楚城,扶楚世繼承皇位!墨楓,你是楚世身邊最近,最信任的人,所以這件事情一定要讓你知道,才能夠輔佐他。”
墨楓猶豫片刻,這也是他的心願,他沒理由反對……“但是皇上……”
“這些都由我來處理。楚世必須繼位,這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蜀州百姓的活路。”
她要改變這一切,這由她一手造就的滅亡之路……就算因此要逆天改命,她也一定要做到!她不能夠再忍受,每天都能預見到眼前人的死亡的日子。
洛兒,是不是連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你都已經預見到了,所以纔將你最後的力量寄託在這雙眼睛上?——雪崖伸手摸上自己的眼,這一片血紅,要生生將人逼瘋。
事到今日,墨楓沒有什麼理由不相信雪崖能夠做到——即使他曾經不信,當日手腳俱廢,現卻好端端的雪崖,已經足夠證明他聽到過的話。雪崖隻身前往京城,她跟墨楓的見面沒有人知道,她跟墨楓說了什麼,更不會有人知道。
京城,一夜之間風雲變色。
幾日後,太子泓楚城沒有等到朝廷派兵,卻得到了二皇子泓楚世平反,反叛之罪實爲奸人所害,某朝廷重要官員入獄的消息。那個官員是國舅的人,顯然事情的矛頭已經指向國舅,但是葉國舅在朝廷多年,勢力已是根深蒂固,要動那個老狐狸並不容易,而那個官員不過是替死鬼而已。
楚世究竟哪來那麼大本事,人被困在蜀州,居然還能夠扭轉局面!
他盯着眼前皇上下令撤兵的手諭,緊緊攥住拳——不、能、撤、兵!他決不會楚世任何翻身的機會!
“太子殿下!葉國舅傳書——”
“拿過來!”
他打開,微微蹙眉——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竟然在收到他請求出兵的書信之後大發雷霆,傳聞多位朝中重臣和王爺突然一同進宮面見聖上,當夜皇上急火攻心得了急病,閉門不見任何人。國舅連見到皇上的機會都沒有,就聽到宮內傳出下令給楚世平反的消息——
父皇居然閉門不見任何人?究竟宮裡發生了什麼?母后呢,難道她也不知內情?
要把事情弄清楚,只能繼續派人鎮守,他親自回京城走一趟!
“去校場叫將軍來見我。”
待下人離去,他走出房間,擡起頭,天空中烏雲壓頂,厚厚的雲籠罩着這片大地,陰暗而沉悶。眼前的花園在這片陰暗中毫無生氣,花仍在,人卻已經離開。
這個園子,從雪崖離開之後,他不允許其他人隨便進來。烏雲低壓,看不出晨昏,天地間好靜,靜得只有風聲,和自己的呼吸聲。
昏暗的光線裡白色的牡丹白得令人心慌,他伸手用力將花扯下來,在手裡握碎——白色的花瓣片片墜落,攤開的掌心上被花萼劃出細小的傷口,隱隱作痛。
他的心也在痛,不知道哪裡被紮了一根刺,找不到,卻無法忽視地隱隱作痛。
耳邊忽然響起了琴聲,熟悉的曲子,每一個音都清透美好,連在一起,卻不復純淨。他心中一震奔向花園深處,灰濛陰暗的天空下,坐於琴前緩緩撫琴的白衣女子依然靜好,只是再無幽谷深雪般的悠然乾淨,她已是人間的雪,沾染了三千紅塵,便再也洗不乾淨。
楚城震驚地看着她,他不信,他親眼看她手腳被廢,筋脈已斷,從此只能遠離了這絃琴。只是那躍然弦上的手指,何曾有過被毀掉的痕跡。
雪崖緩緩擡頭,對他勾脣一笑,透着幾分沉沉的淒涼,那雙眼瞳中蟄伏的黑暗,與他如出一轍。
“你說……不想再聽到我的琴聲。現在,你可滿意了?”
琴聲還在,意境全無。現在的她,再彈不出往日的清澈。這琴聲冰涼,渾濁,帶着膿膩得化不開的陰沉。聞琴識人——這就是現在的她麼?容貌未變,心境全非。
楚城,你滿意了?
沉默地對視着,楚城突然覺得,雪崖離他好近——再沒有那高不可攀的距離,他們從沒有距離如此近過。
“你的傷——”
楚城的話剛出口,卻又停住。似乎不必再問什麼,一個好端端的雪崖就擺在他面前,早也知道雪崖有些不尋常,卻沒料到不尋常到這種地步——距離她帶着那已經無法醫治的傷離開,不過三天。
“楚城,我無意傷你……你爲什麼不肯放過我?”雪崖的話,與其說給楚城聽,倒更像是說給自己。她在做什麼?爲自己要做的事情找藉口麼……
“放過你?雪崖,爲什麼你就不能接受我?我對你的心意難道比不過楚世,爲什麼你選擇他,卻不是我?爲什麼非要是他!?”
“我不知道……愛與不愛,或許我不懂……但是,不是你把我推到他身邊,一步步,逼我到他身邊的麼?”
“我沒有!雪崖,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愛我!?”他走上來,緊緊捉住雪崖的雙肩,她猛地揮開,似乎連他一點點地碰觸也不能忍受——
“我一直很在意你,但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這‘在意’的真正原因——因爲我怕你。怕你,或是怕即將發生的未來——”她的手放在琴上,緊緊地握着琴絃,在掌心勒出血痕……“楚城,你是我的劫,可惜,我卻渡不過這魔障……也許,註定我要毀在你手上。可是,夠了,我已經不想再恐懼下去,隨時會發生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未來,倘若就此墜落,就不用再怕了,對吧?”——這就是楚城的心情,她終於明白!
手指猛地划動,靈光瞬間注入琴絃,數道細光自琴上飛出,直直沒入楚城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