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和紅衣總算在年前趕了回來,兩人衣衫污損,神情狼狽,雖極力掩飾,玄月仍是看了出來,知道她倆定是遇上了麻煩。沒等開口詢問,兩人已各自鑽進了房中。玄月哼了一聲,多半又是去惹是生非了,吃些苦頭纔好!既然她們不願說,她也懶得搭理。
春日裡最是忙碌,各種蔬果都要定時栽種,四人日日都忙得疲累。紫衣嘟噥道:“咱們又不是沒有銀兩,偏要像農人一般辛苦勞作!”
玄月先樂了:“好,紫衣大小姐,你這就拿了銀兩下山去鎮上買兩棵白菜來吧!”一句話惹得紅衣和軒轅哈哈大笑。
四月春光正媚,姊妹三人商量着又要下山遊玩。軒轅憋了半天,最後紅着臉提出來也要隨她們同去,被紫衣一口拒絕了。理由很簡單,他若是去了,家中雞鴨蔬果便無人照看……
軒轅臉上抽動了兩下,抿了抿脣,終是沒再堅持。玄月和紅衣不覺向他投去憐憫的目光。
是夜,月華如傾,好夢正酣。軒轅谷靜謐無聲,枝頭的夜鳥也似乎倦了,時光便如靜止了一般。
忽然,一個黑影閃進了竹林,轉了幾個圈子,避過機關,從木屋旁繞過,悄悄向後頭的藥廬奔去。這人在門口頓了頓,聽聽裡面並無聲響,伸手輕輕推開房門。
剛踏步入內,身後的門砰地關上。這人一驚回首,四面機簧響動,飛蝗石、荊棘鏢、金蛇錐……各色暗器同時飛出,如同在他身前佈下一張大網。這人倏然轉身,手中寒光閃動,劃出一道道光圈,一一將暗器磕飛,低頭向外闖去。
突然他膝彎一痛,已着了暗器,再也支撐不住,單膝撲跪在地。接着一柄利劍已無聲無息架在頸上,這人頓時僵住了身子。
身後的人晃火摺子燃上燭火,淡淡道:“轉過來。”
這夜行人慢慢爬起身來,回過頭,看到眼前身着道袍的女子鬆了口氣。
“是你?”玄月已認出此人,皺起了眉頭,“擅闖我軒轅谷,你不怕丟了性命麼?”
這人卻面無懼色,咧開嘴道:“主子說您不會傷害小人。”
玄月嘿的一聲冷笑,這人躬身道:“小人奉命前來,只爲了將一件物品留給姑娘,並無惡意。沒料想驚擾了您,還請姑娘見諒。”說着從懷中取過一個小小的包裹遞了過來。
玄月收了寶劍,接過包裹,並不打開,隨手拋在了桌上。
“你叫什麼名字?這兩年,都是你進谷來的麼?”
“是,小人叫楚晉,略通機關消息,得主子指點,方能進得谷來。不過,仍是很費了一番功夫呢!”
玄月苦笑,自己苦心設下的機關連個侍衛都擋不住,師父應當責罵自己沒用了吧。
見他腿部受傷,站立不穩,玄月招手道:“你過來,我幫你取出銀針。”楚晉毫不提防,坦然露出傷處。
“回去告訴你主子,今後,不必再費這心了!若是有銀子沒處使,只管用車馬拉來。”
“是!”楚晉答應着遁去,玄月坐回桌前,慢慢打開了包裹。
許久,擡頭望着跳躍的燭火,她喃喃道:“烏鴉,這不過是一冊古書孤本而已,值得你千里迢迢命人送來此地麼?”
連着兩年,每到四月初十夜,便有一件物事出現在自己的藥廬之中,前年是一幅古畫,去年是一本宮中密傳的醫書,她心中隱約猜到是他,今晚便佈下機關,一直守在這裡。東西確是他所贈,來人卻並不是小烏鴉,她在欣喜中似乎又有着些微的失望。
房門被輕輕叩響,玄月回過神來,見紫衣倚在門旁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臉微微一紅,嗔道:“大半夜的,你做什麼!”
紫衣娉娉婷婷進來,拿起書冊翻了翻,嘆道:“小烏鴉真是有心,四月初十……這個日子不過是我隨口給你編造出來的生辰,沒料到他竟是都記在心裡呢!”
在她的嘖嘖聲裡,玄月打開櫃門,奪過書冊拋了進去。不經意間,視線掃過角落裡的幾件物品,一支略顯陳舊的五彩鳳釵,一本醫書,一幅古畫……
☆ ☆ ☆
三人極少一同下山,這次出來行程極緩,一路從春蕊初綻的北地到繁花燦爛的江南,行止隨心,頗爲愜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各府縣衙門都遵九省總捕之命,發出了海捕文書,畫影緝拿的□□擄掠的匪人竟然就是“黑白無常”!
“□□擄掠……”
玄月屈指彈了彈牆上的官府文書,回頭看着抓耳撓腮的兩人大笑道:“好啊!黑白無常如今也算是有名望的人了!黑白兩道盡知啊!玄月也跟着沾光了!”
紅衣看看周圍無人,紅着臉扯了下紫衣的袖子。
紫衣斜着眼一笑:“告訴你也無妨!這京中大員都是些小氣鬼!黃河水災,餓殍遍野,咱們不過是借了他們些銀兩送給了災民,刑部不僅派出捕快千里追殺,還這般詆譭咱們!當真是沒了天理!”
玄月默然,原來她二人前些時是去做了這件大事!國事民生,原容不得她們這些江湖人插手。自古俠以武犯禁,更何況是劫富濟貧,劫官濟民,更是爲官家所不容。她上前拉過兩人的手掌,正色道:“紫衣姐姐、紅衣妹子,你們做的極是!當日若是讓我遇上,玄月也會這麼做!”
路過巫山時小停了一日,玄月特地去拜見洛夫人。
巫鎮如今已是武林聖地,自從四年前“巫山劍客”洛滄海任武林盟主,各方景仰之士便幕名而來,或附驥、或取藝、或求醫、或乞財、或爲化解爭端,再加上“錦衣翰林”常清明也移居此地,一時巫鎮豪傑如林,天下矚目。
臨出門,紫衣咯咯笑着將一本冊子塞到了她的懷中:“這本醫經,妹子順手還了去吧。”
玄月沒想到她們這麼久都未歸還,雖然着惱,也只得帶了去幫着她們善後。
洛夫人仍是如四年前一般溫和可親,但有所問,無不盡心解答,傾囊相授。玄月隔着衣物摸着懷中的書冊,更是慚愧,只恨不得將自己醫廬中那冊抄本也一併毀了乾淨。
告辭出門的一刻,趁着洛夫人轉身的功夫,醫經已穩穩飛到了書架頂端,只露出薄薄的一角。
出了洛府大門,與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擦肩而過。上馬揚鞭,隱隱聽得身後的少年道:“華山弟子……求見洛盟主……”
聽到華山二字,玄月不覺回頭看去,見這少年雪白的儒裝,三尺行囊,牽着一匹棗紅馬,襯得人白如玉,雖是滿臉風塵之色,卻掩不住顧盼若飛的神采……難道華山弟子個個都是如此英俊不凡麼?
晚上吃了飯正要出門閒逛,可巧看到那華山弟子住店,玄月不覺又多看了他兩眼。不料這少年一張臉慢慢漲得紅了,目光閃躲,匆忙低頭進了房間。玄月覺着奇怪,看看自己衣飾整潔,並無失禮之處,一回頭,卻見紫衣正抱着一雙手臂倚在門側,輕衣薄衫,媚眼如絲。
“這人是華山三弟子洪子翔!”紅衣走了出來。
夜深了,紫衣忽然起身,翻出窗外,奔到洪子翔房外,縱身躍起,輕巧巧勾上了檐角。玄月追了過來,打着手勢讓她回去,不要惹事。紫衣襬手,向內張望片刻,從囊中摸了一物出來,倏地擲了進去。玄月看得清楚,是她前些日子剛得了的“碧血”短劍。
屋內少年一愣,並不去取插在桌面的短劍,腳下一蹬,身子斜飛出窗外,挫掌喝問:“什麼人?”紫衣一聲輕笑,早奔得遠了。
玄月隱在暗處,看着他撓了撓頭,回到房中,取下劍上留柬細看,喃喃道:“軒轅三劍……紫衣劍……”
這時紫衣已繞回了客棧,遠遠朝她招手。玄月隨她回房,低聲責備兩句,剛要休息,忽然發現紅衣不在了。兩人忙點亮燭火,見桌上留有一紙,字跡陌生:“鎮西土地廟,請玄月一人來此。”
玄月心頭火起,一掌擊在桌上:“好一個螳螂捕蟬!”
紫衣歉然道:“玄月,我和你同去。”
“不必!”她搖了搖頭。江湖上識得自己的人並不多,這人指明要自己前去,莫非是爲了……寶藏?
鎮上早沒了燈火,玄月展開輕功,在清涼的月下趕到了土地廟。廟門外停了一頂轎子,四下無聲。這時,一個黑衣人從廟後轉出,問道;“是玄月姑娘麼?”
“是我!”
這人躬身行禮,道聲“得罪”,上前蒙上她的眼睛,輕輕縛住雙手,然後扶着她上了轎。轎子走了不短時間,似乎進了一處宅院。
落轎挑簾,那人將她扶進了房間,低聲稟道:“主子,人帶來了。”
屋內似乎有不少人,卻都沒說話,不一刻周圍腳步聲響動,大約都遵命退了出去,最後關上了房門。只餘正位上一人輕淺的呼吸。
玄月暗暗猜測,這人是鹿國人還是師叔段笑炎的手下?
房內這人的呼吸漸近,到了她身前停下,慢慢解開她腕上的束縛,輕輕嗅着她的鬢角,忽然捻下她發間的金釵,嘿嘿笑道:“玄月,沒想到這釵子你還留着!”
驟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玄月大吃一驚,猛然扯下面巾,眼前正是自己看了千百遍的隨意模樣,果然便是無涯!
她心裡一鬆,頓時火起,劈手奪過鳳釵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五彩寶石如琉璃珠般四下滾去。玄月怒道:“死烏鴉,你仗着人多勢衆,來欺負你師姐的麼?”
無涯不以爲然,嘿嘿笑道:“玄月師姐,不過是開個玩笑,莫要着惱!今兒請你來不過是敘敘舊,聽說……我送你的東西你都不喜歡?”
“送我的東西?喜歡!我喜歡得緊!”玄月咬牙切齒道,驀然出手扭住他臂膀,伸腳勾絆,無涯站立不穩,被她狠狠按在了地上。玄月一隻腳用力踏住他的脊背,冷笑道:“烏鴉大少爺,您綁了紅衣誘我前來是何用意?”
無涯掙扎不脫,被她踏得痛了,苦着臉叫道:“師姐饒命!”
這時門輕敲一聲忽然被推開,楚晉邁步進來,見此情景大驚,嗆的一聲寶劍先出了鞘。
“主子,您……”
“出去!”無涯怒喝。楚晉略一猶豫,轉身關上了房門。
他這一聲叱喝倒讓玄月一驚,低頭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心中慢慢明白過來,眼前的無涯早已不是幾年前軒轅谷中任她欺負的憊懶少年,他已長大成人,呼奴喚婢,或爲官爲爵,獨當一面……
玄月放脫他的手臂,輕輕收回踏在他後背上的腳,略一遲疑,伸過手去:“起來吧!”
無涯拉住她的手借力起來,連聲呼痛,肩背手臂揉了好一會兒,才道:“師姐,你的本事可見長,師弟我已無還手之力了!”
眯着眼打量眼前的少年,玄月發現他比自己已高出半個頭去,俊逸的五官依稀能辨出當年稚嫩的模樣,身形更加英挺峻拔,眉宇間隱現着霸氣與內斂。
看到他擠眉弄眼裝痛的樣子,玄月忍不住笑了:“烏鴉,快去把紅衣放了!”
“紅衣麼,是自己願意來的,這會兒多半已經回客棧去了。”
“自己願來的?”玄月慢慢立起了眉毛,瞪住他一字字道,“你是說,紅衣和你騙了我前來?”
無涯見他又要惱了,忙喚了楚晉進來詢問紅衣的去向。
楚晉瞧了眼玄月,躬身稟道:“方纔又來了位紫衣姑娘,紅衣姑娘便和她一道走了。讓屬下回頭給主子說一聲。”
玄月瞠目瞪着楚晉,這人朝她微微一笑,毫無瑟縮之意。
無涯又另外安排了他幾件事情,似乎與武林中人有關.直到楚晉答應着出去,玄月仍是板着臉怒意不減。
“師姐,我微服來此公幹,不便露面,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你,只好用這法子請了你過來。師姐莫怪!”無涯軟語求道。
聽了他的解釋,玄月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微服私訪,自然是不能輕易露出行蹤的。她悄聲問道:“烏鴉,你有這許多屬下,是做了大官麼?”
“啊?”無涯沒料到她問這麼一句,沉吟道,“就算是吧。也不過是幫着皇上處理些雜事罷了。師姐這幾年可好?”他的脣角噙了一抹笑意,望着她的眸子裡親情畢露。
“我……很好……”玄月心道,自己衣食無憂,行止愜意,又有姊妹相伴,應當是很好的吧。
無涯聽出她語中的寂寥與落寞,心裡不知怎的有些痠痛,只想着將她擁入懷中,儘自己所能多給她些關切和溫情,手臂一動,卻又勉力忍住。
“烏鴉,你今年有十七歲了吧,家中可有妻室?”
“我……我並未娶妻,不過,已有一房妾侍。”
“妾侍……”烏鴉這小子也有妾侍了……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吧……玄月忽然覺着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勉強笑道:“哦,那要恭喜師弟了。”
無涯湊近身子凝眉望着她,忽然伸臂攬她入懷,在她耳旁低笑道:“玄月,隨我入京吧,要不,我娶你做大老婆好了!”
“死烏鴉!滾!”玄月一掌拍在他前胸,身子彈到門口,狠狠瞪了他一眼,拉開門飛身便走。
望着她疾如流矢遠去的身影,無涯揉了揉胸口,無奈搖頭,喃喃道:“不願就不願,拒絕人也不知換個說法……玄月……師姐……”沒人注意到他眸子裡一閃而過的歡喜和……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