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秋,燕王慕雲滄海擅入聖陵。
十日過去,然而燕王卻在雲霧山聖陵之上,遲遲不歸。
聖上終於震怒,敕令捉拿。
四皇子慕雲青恆和太子慕雲流帶領的一萬錦衣衛圍住雲霧山,只待燕王從聖陵下來,即刻捉拿。
燕王被圍,麾下神奴營羣情激奮。
三千神奴營弟子被神奴營教頭趙昱按下,並未輕舉妄動,另外三千弟子羣情激奮下,無視趙昱阻攔,率異獸營前來雲霧山勤王。
雲霧山下,異獸橫行,衝擊錦衣衛軍陣,太子和四皇子軍心渙散,手足無措。
緊急情況下,皇帝怒極攻心,以謀逆之罪降旨,敕令就地誅殺燕王。
兵部沈明大將軍再撥三萬禁衛軍奔赴雲霧山。
三千神奴營將士與燕王一道被圍雲霧山。
戰鬥從上午持續到傍晚。修羅戰場上,人屍獸屍,屍橫遍地,血流成海。
傍晚時分,經過數十次躍躍欲試的進攻之後,騎馬穿梭而過的信號兵終於吹響了停止進攻神奴營謀逆臣子的號角。
見到銀甲兵不再進攻,神奴營將士們也得到短暫的喘息。
然而剛鬆了口氣,那進攻的號角又吹響,銀甲兵又像潮水一般涌上來。
然後反反覆覆,進攻卻不真的進攻,退兵卻又不真退。彷彿逗弄獵物的豹,不急於一口吃乾淨,反而鬆了緊,緊了鬆地撩撥它的耐性,試探着它崩潰的極限,在心理上折磨着獵物,比一口咬死獵物還要狠辣。
這是此次戰鬥的指揮使四皇子慕雲青恆的標準作風。
殘陽如血。
雲霧山頂斷腸崖,巍峨宮宇,神聖威嚴,繁複的棧道橫亙在懸崖峭壁之間,白色瓦欄層層疊疊,氣勢恢宏。
忽然,在太陽即將落入雲層的時候,血紅大銅門轟然打開,走出一行人來。
一個雪衣男子和兩位美麗女子。
那雪衣男子自然是燕王慕雲滄海,而那一身紫衣,瓔珞簪花的女子,是趙晚詞,
此刻趙晚詞手中扶着一個白衣女子,女孩子眼上蒙着白綾,似乎眼睛受了傷,那正是吞噬魔淚導致眼睛盲掉的秦冰然。
慕雲滄海低垂眼簾,似乎在凝眉思索着什麼。
片刻,他擡起頭,目光堅定,向着山下當先而去。
山路越發崎嶇,遍地的雪松森然佇立,參天大樹遮蔽了太陽。
光線變得暗淡,空氣越發地陰冷,原始風貌一覽無餘。
山下遍地都是被夕陽照得銀紅的鎧甲和繡着金幡的王旗。
似乎整座雲霧山都被禁軍包圍了。
近處是血流如海的修羅戰場,絕望的氣息像是沉悶的烏雲壓得人喘不過來氣。而遠處是被夕陽霞光籠罩的京城。
隱約霧氣中略見花紅柳綠,璀璨星火,繁華昌盛,不知過個幾年,它是否依舊太平。
傍晚的秋風撕裂了如血的殘陽!
溼涼的山氣被風吹來,慕雲滄海微微躬身,忍不住一陣咳嗽,咳嗽聲一如這山氣,清冷而空茫。一如這戰火,絕望而慘烈。
趙晚詞輕輕說道:“三郎,你這麼做,真的值得麼?”
慕雲滄海彷彿無知無覺,一直側身聽着什麼。“你聽!”
趙晚詞眉頭皺着,側耳傾聽,原來不知道是誰吹起了簫。嗚嗚咽咽的簫聲讓人忍不住聲淚俱下。
慕雲滄海麾下的神奴營裡,很多將士是雪域民族葉海特人,他們聽出了這簫聲正是葉海特民歌《江上思》:
松花江上好兒郎
好兒郎兮思故鄉
思故鄉兮憐母情。
三千人浴血奮戰,同生共死,怎不讓人頓覺悲壯,痛心疾首?
這一刻,不由得不讓人想到二十年前葉海特被滅國時,十萬餘將士被大匡帝國屠戮,數十萬葉海特族人流離失所……
趙晚詞眼眶氤氳一片,而慕雲滄海不禁微微嘆息,轉而瀟灑笑道:“爲了區區一個在下,他們值得麼?”
趙晚詞伸出柔軟的手拉住了他的,所有感激和內疚都成了一句情真意切的話:“是我被情感的枷鎖迷了心竅,是我被他們利用害了你。”
慕雲滄海卻搖搖頭:“我已經說過,我不後悔。”
“爲什麼不召喚地獄之魂來幫你?”
慕雲滄海道:“軍隊殺得乾淨,可是人心呢?”他慘然一笑:“如果我真的用了靈媒之力,恐怕父皇不僅要殺我,更要再度屠戮葉海特族……”
“就這樣等死?”
慕雲滄海道:“只求父皇仁慈。”
趙晚詞微微笑了一下,一字一字,情深意重地道:“要死,我便陪你一起死!”
冰然被趙晚詞扶住,眼睛疼痛欲死。
那夜在黑暗中,有人拿刀子剜了她的眼睛。
然後又爲她安上了一副眼睛。
手術後的她,蒙着白綾,鮮血由內而外,將白綾染溼,人也昏迷不醒。
慕雲滄海就那麼抱着她靠在牆壁上,直抱了十天十夜。
十日之後,天翻地覆。
今天傍晚,她終於清醒,而皇帝的殺令也隨即到來。
原來,都是爲了她,才耽擱了他本就暗淡的前途。
師父說,這道白綾在她的臉上,特別好看。
還說,三月後,白綾去掉,她的眼睛會比以前還要好看。
她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這雙新眼睛。更不知道,他的心裡,竟然覺得她的眼
睛好看過。
北玥連城說,他把他的眼睛留在了聖陵裡,想來聖陵裡有什麼神秘的機關或者秘術,能幫人調換眼睛吧。不知道北玥連城離開聖陵的時候,有沒有找回他的眼睛。
更不知道他爲什麼不等她,就自己一個人逃走了。大概,是怕山下的軍隊,把他也堵在山上吧。
他如此聰明睿智,自然是先逃掉了,不然被抓住闖入聖陵,那可是死罪,恐怕他的好搭檔沈玲兒沈大小姐都沒辦法救他。
一個口口聲聲叫她媳婦的男人,把他失明的媳婦兒扔在了聖陵裡。
可笑啊,可嘆。
此刻,冰然看不到山下的血流成海,只是聽到趙晚詞和慕雲滄海的對話。
趙晚詞說,她要陪慕雲滄海一起死?
真是情深意重!
三人此刻便站在通天的臺階上,望着不遠的山腳下的修羅戰場。
趙晚詞道:“既然決定不逃,爲何不下去投降?。”
慕雲滄海淡淡道:“我等一個人。”
“誰?”
慕雲滄海平淡無波的聲音終於多了一絲感情:“太子。”
突然下面一陣騷動。銀紅的軍隊從中間齊齊往兩邊散開一條通道。一對騎兵從通道盡頭馳騁而來。領頭的將領騎着一匹白馬,身着銀色鎧甲,頭戴白翎盔,眉冷冷淡淡地擰着,丰神俊朗,正是太子慕雲流。
慕雲流與此次行動的指揮使四皇子慕雲青恆頭湊到一起,低聲交談,然後琥珀一般的黑瞳看向山頂。
山上有此次他要獵殺的獵物。獵物已經被堵到一隅,無路可逃。
山階之上,看到太子,慕雲滄海似乎神情有所放鬆,他對冰然和趙晚詞道:“等會兒,你們去找太子,求他們保住你們的命。至於我……”他語氣頓了一頓,半晌,淡淡道:“不用管我。”
冰然道:“可是管狐之法還沒爲我解開,師父你就要去死麼?”
慕雲滄海似乎這時候纔想起管狐之法,輕笑一聲,道:“你交換給我一件東西,即可解開。你想要什麼?只要我有,都給你。”
“我只要自由。”冰然心底一陣壓抑,表面上卻沒心沒肺地說道。
“今天一過,你即可自由。”他點點頭,雖然他點頭的動作,冰然根本看不見。
半晌,冰然問:“你想要什麼?只要我有,我也給你。”
慕雲滄海目光低垂,落在她腰間的匕首上。忽然他伸手一把抽出,扯起冰然的頭髮,一劍揮去,青絲斬落。
他淡淡地說:“我只要你一簇青絲。如何?”
冰然驚呆了,微微張着嘴巴。
她以前多恨他,恨他以心口之血飼她。
以爲他野心滔天,想讓她交換給他的,是鮮活的心。
可是她看得到開始,卻猜不到結局。
結果到了最後,他竟然只是要她一縷青絲。
髮絲斬落,她立刻亂髮飛舞。臉色雪白,額心紅蓮,只是眼睛蒙着白布,再也看不到此刻慕雲滄海的表情。
趙晚詞卻看到,慕雲滄海手一揚,將冰然那簇頭髮全部扔向山下,毫不猶豫地扔下。
青絲在夕陽最後的餘輝下被風吹拂,飄飄蕩蕩,凌空翻轉,髮絲閃着紅色的厲芒,烈烈飛舞,那麼決絕卻又是那麼淒涼。
風輕狂地吹亂了冰然滿頭的散發,冰然輕啓脣,輕輕地說了一句:“師父……”
慕雲滄海聲音決絕:“從此,師父跟你恩斷義絕——”
緣分已了,情分已斷。
從此他是活着,還是死了,是被赦免,還是永失自由,都和她無關。
當然,她的命運,也不會被他牽連。
冰然眼淚悄無聲息滑下。
……
在夕陽落下山下的最後一刻,神奴營謀逆衆人終究是抵不住了。
慕雲滄海提起劍,奔下了山,一劍砍翻了一個銀甲兵。
“三郎!”趙晚詞提着手裡的長劍便要跟着慕雲滄海下山,喊道:“我陪你一起去!”
秦冰然則靜靜站在山道上,似乎對他們的浴血奮戰,同去同歸,無動於衷。
似乎在這個女孩子心裡,活下去,比忠誠於她的師父更爲重要。
她被白綾掩蓋的面容下露出一張略微蒼白的雙脣,盡是冷漠逼人。
晚詞緊追不放,慕雲滄海不由停下腳步。
“晚詞,你得學冰然,拿得起,放得下!”在夕陽的餘輝下,慕雲滄海嘴角綻開一絲笑容,灑脫極了,然而又無奈極了,他怎麼捨得她死:“你好好在這裡待着,記得我說過的話,如果我不幸,跟着趙昱一起,帶着神奴營其他人臣服太子,方可留你一條命。不用再惦着我,我們在這亂世,都身不由己!如果有來生,我定當護你周全!”
話畢,他微微一笑,臉上幾分蕭瑟,幾分光彩。
趙晚詞哭了,哭着看着他遠離越遠。
慕雲滄海很放心地提着劍,轉身向冰然和趙晚詞看不到的地方走去,邊走邊殺,邊走邊砍,敵人嘶喊聲,痛嚎不絕於耳。
他閉着眼睛,不顧刀劍向自己身上招呼。
其實,他如果動用上古異術,完全可以碾壓這些普通的軍人。
可是……
他去念已定。
他只想走到心愛的人看不到的地方,驕傲地去死!
他死了,父皇怒意平息,撤銷株連之罪,葉海特族人就可以活下去!
在夕陽最後一抹餘輝
裡,慕雲滄海高昂着頭,拿劍支撐着自己搖搖欲墜,渾身是血的身體,沒入山腳堆積如山的銀甲錦衣衛中去。
慕雲流坐在馬上,臉色平靜,心底卻翻卷着細微的波濤。沒人知道此刻太子在想什麼。
錦衣衛們爲了誅殺慕雲滄海,拼命圍追堵截,太子似乎再也見不得這兄弟相殘的一幕,喝道:“傳令下去,活捉!”
他的命令換來四皇子慕雲青恆的怒喝:“父皇說了,是就地誅殺。”
太子道:“父皇怒極攻心,才下了殺令。等他老人家清醒過來,怒氣平息,定然會後悔。到時候殺兄之罪,本太子不敢擔當。”
慕雲青恆冷笑,然而太子高高在上,違拗不得。
不過他在心底冷笑。
好吧,他不會讓慕雲滄海輕易就死,對於膽敢動他的女人的的這個驕傲男人,他會讓他嘗一嘗什麼叫生不如死。
這是他對對手的標準作風。
然後他又看向山頂。小十七正站在瑟瑟的秋風裡,白衣染血,亂髮飛舞,如臘月的寒風。她臉掛白綾,似乎眼睛受了重傷,紅脣像海棠花一般倔強而脆弱,有些零落的蒼白。
沒有人看得到,此刻的她,眼睛裡有一絲微紅,卻流不出一滴淚,眼睛後面彷彿有一片神秘而空洞的黑暗。
慕雲青恆這才發覺自己果真愛她,雖然傷害過她,其實一直都那樣愛着她。
可惜……小十七已經死了,這個他愛着的身體裡的靈魂,是一縷讓他格外厭惡的靈魂。
燕王謀逆,不被誅殺也要流放。
他麾下衆人除了趙昱部反叛他,投了太子黨,其他人都要誅殺九族。
即便秦冰然,也無法倖免。
他要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檔口,把她救回去。
至於救回去做什麼用,他還沒想好,總之不能讓她活得舒坦就是了。
她的裙子隨風飄蕩,亂髮凌亂飛舞,從山下看起來,她被這場奪嫡之爭折磨着,是那麼落拓蒼白。
她的嘴角勾起,幽深而絕望地淺淺笑着,那笑容是那麼深刻,彷彿滄桑了一輩子。
慕雲青恆的眼睛裡的那片冰冷便彷彿被融化了,隨即而生的,不知道爲什麼,則是一股強烈的佔有慾望。
太子也揚首,看向臺階之上靜靜佇立的秦冰然。
小十七剪了自己的頭髮,那模樣瘋瘋癲癲的,真是讓人忍不住生氣呢!這個時候竟然還是拿那副落魄可憐的姿態來讓他同情。可是……
“心疼了麼?”他輕輕地拍了拍白龍駒,白龍駒低鳴了一聲,依舊踢騰着蹄子。
“是?”
“不是?”慕雲流喃喃道,神色糾結着。
很快他又笑了,他等會兒上山找到她,也不怪她胡亂剪自己的頭髮,他會跟她好好說明白,這次是她錯了,她不該打了他一掌,還不等他醒過來,就自作主張,投到慕雲滄海賬下。
她就算想要男人,也應該到太子府求他。
她如果爲上次打傷他的事情給他認個錯,跟他回去,他便原諒她,而且還會在黑暗的宮闈中保護她,他還是她的六哥。
此刻的慕雲流記憶仍然停在小十七打他一掌,被逼勒死的那一刻。
多少有些可笑,當然,還有些可悲。
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曾經答應十七,要守護她一生一世。
如果不願意跟他走,怎麼辦呢?
慕雲流還沒有想好。不過他知道,小十七正在山上等着她,因爲沒有路讓她退下山了。他讓她走,她便走!不允許她離開,她便不能離開!
她從小就受到紫媛的虐待,卻很聽他的話,只有,只有這一次是個例外。
然後他便看見,十七忽然衣裳微動,走到了趙晚詞身邊。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朝着山下的他,走過來。
慕雲流眼波微動,猜到了那兩個女人的用意,只是靜靜地等待着。
山腳下,銀甲的士兵終於攻下了慕雲滄海,在他身後狂歡呼叫,慕雲滄海卻安靜地站着,遺世而獨立。在企圖抓着他的銀甲兵手快要碰到他衣袖的時候,將匕首插進了那銀甲兵的胸口。
白衣,緋衣,已經分不清楚。
自己的鮮血,敵人的血,分不清是血還是衣。
他的臉蒼白失血,然而他的白衣卻被鮮血染紅,鮮紅豔麗,彷彿在高空中開放的盛世狂花……
那雙明亮的雙眸像一盞遙遠飄忽的明燈,瞬間熄滅。
然後天光消失,他的眼前,瞬間漆黑一片。
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
……
冰然似乎覺察到山下的動靜。她顫抖着身影,問趙晚詞:“他,他怎麼樣了?他是不是死了?”
“不知道。”趙晚詞搖搖頭,用很低很低很溫柔很溫柔的聲音道:“我只知道,他想讓我們活下去。”
冰然微微垂下臉,眼淚滴落在冰冷的臺階上。
趙晚詞的臉色慘白,然而眼睛卻浮起一抹堅定的神光,伸出手,扶住冰然搖搖欲墜的身體:“十七,不要哭,不要讓他們看到了……聽到了麼?”
趙晚詞幾乎用命令的語氣嘶喊了。
冰然點點頭:“好,我不會哭。以後再也不會爲誰哭了。”
冰然只覺得,她這一世唯一愛的男人死了。
死在冰冷的黑暗裡。血流成河。
他死時是孤單可憐的。
不知道,她算不算他愛過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