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光中,有輕輕的嘆息悠遠傳出,聲聲低啞,似喘息,似困獸悲鳴,又似野獸狂肆咆哮。一抹烈火在紫光中緩緩上升,卻在玄機洞口戛然停駐。
而聽到洞中的喘息聲,趴在石臺上索要女人的白毛猿猴忽然皺着眉頭,眉間似乎凝結着千年的悲哀和痛楚,牠轉頭看向玄機洞內,垂着雙目,旁若無人,目光只靜靜而悲憫地看着緩緩在紫氣中上升的烈烈火焰。
那藏在火焰中的,似乎就是牠的主人。
忽然,火焰中傳出幾聲低低的人聲,似乎說話的人很無力,聲音也在風中瑟瑟地抖動,虛弱地就好像一陣縹緲的風:
“荒荒坤軸,悠悠天樞。百歲如流,歲月冷灰。憐我世間,憂患實多。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還記得這幾句怨咒麼?”
在這慟徹星空的吟誦聲中,白毛猿猴猩紅的獸眸再度深刻地印上那抹火焰,那眼神中滿是敬畏和崇敬,帶着深深的憧憬和希冀。
冰然震驚地釘在當地,不知道怎麼,特別想跟着這個聲音一起吟誦這些短句符咒。
可是腰背的傷口在滴血,她痛苦之下,腦子卻清醒,知道自己似乎受到那聲音的蠱惑了,腦子清明之後,不由自主地靠近慕雲滄海。
慕雲滄海似乎想伸手扶一扶她,可是不知道想到什麼,終究卻是身體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前,將她擋在他身後。
那聲音吟誦完畢,又說道:“兩個修神的人,何苦自相殘殺呢,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跟我成爲同一路人。”
“修神,不一定會成神。”慕雲滄海對着火焰說道:“世上擋我者衆。”
“那就殺光阻擋你腳步的人。”
“世人不戀我。”
“那就殺光世人。”
“我沒有能力屠戮人世。”
那聲音默了一默,忽然道:“我助你修成神魔。”
“那麼我要拿什麼與你交換?”
玄機洞內的火焰在紫光中顫動了一下,那男人聲音磁性低沉,蒼白卻又似乎滿含威勢,充滿了蠱惑的意味:“葉海特聖女。”
男人話音剛落,那白毛猿猴便朝冰然的方向呲牙咧嘴撲過來。
而慕雲滄海竟然站着,似乎陷入思考中,沒意識到周邊情況,身軀僵硬着一動也不動。
冰然難以置信,他竟然任由白毛猿將她抓去獻祭紫薇星君。
想起剛纔慕雲滄海和洞中那個男人聲音的對話,冰然心底一片冰涼,一瞬間,心如死灰。
他竟然真的默許紫薇星君的猿猴抓她獻祭?
獻祭?那是怎樣的慘烈?
想到消失的那些葉海特少女,冰然身體忍不住恐懼起來。
白毛猿猴的掌風快要劈到冰然臉上,可是忽然,白毛猿猴痛叫一聲,重新跌回石臺,就在猿猴撲過來的中途,慕雲滄海一劍劈過去,砍斷了白毛猿猴的一隻臂膀。
白毛猿猴滾回玄機洞,痛苦嘶吼。
與此同時,那紫光中的火焰倏然熄滅。
冰然跌倒在地,用力地喘息。
而屬於紫薇星君的那個男人聲音再也沒響起。
慕雲滄海緊走幾步,拿黑色衣袍裹住自己的手臂,將地上驚嚇過度的女人抱起來,摟在懷裡,輕柔地拍着她有些僵硬的背:“不怕……我不可能拿你獻祭與他……”
冰然縮在他的懷裡,渾身顫抖,閉着眼睛不看這一地的血污,也不發一言。她聽到了他強有
力的心跳,也感受他如脫胎換骨般,渾身的陰沉。
可是她伸手去撫摸他臉頰的時候,手竟然穿過他的臉,透到了他的腦後去。
她終於徹底明白,他是一縷魂。
心底,忽然生出一抹壓抑和痛苦。
突然,冰然懷裡一件物事掉了出來。風吹動畫軸,一副不堪入目的畫面映入眼簾。
冰然窘迫地慌忙撿起春宮圖。慕雲滄海目光觸及那副圖,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把將冰然推開,冰然跌倒在地上,難以置信他竟然忽然又推開她,再加上被紫薇星君嚇着了,又在關鍵時刻讓他看到這副她和北玥連城的事情,雙手拽着自己的衣襟,臉上一陣難堪,不住地顫抖。
慕雲滄海側臉瞥向別處,聲音裡不禁帶着幾分哽咽:“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好了……但是我不會強迫你留在我身邊……你若想走,即刻就走,從此我的人生棋局,不再有你。”
冰然淚如雨下:“公子,我做錯了,你原諒我好麼?”
如果不是她做錯了事,他怎麼會突然推開她。他這樣若即若離,難道不是因爲怨恨她麼?
“都過去了……”慕雲滄海只是苦笑。
冰然再也受不了他蕭瑟的樣子,撲過去抱着他的黑色衣袍,緊緊地抱着,兩人像是疲累的旅人,頹喪地坐在滿地鮮血之間,任亂風撫發,任天幕流雲,彷彿天地間,再無別的什麼……可以牽掛。
有小風吹來,夾帶着陰涼的山氣,輕輕地浮動着烏黑的髮絲。
空谷無人,寂靜無聲……
寒冬臘月,吹起鵝毛大雪。
冰然和慕雲滄海艱難地走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雪裡,遠遠便看見白森林邊緣,透出一絲亮光來,一個白衣儒雅書生站在那兒,身後跟着一大批神奴營子弟兵。
“公子!”趙昱迎上來,深深地拜倒在地:“幸不辱命使命,將軍府全滅,現在城外四十萬大軍開始攻城……”
慕雲滄海猩紅眸子變得清遠:“讓趙玉成退兵。”
趙昱垂眸:“看來,您還是要守護他們。皇帝如此對您,您竟然……”
“趙師兄……”冰然打斷了他的話:“公子累了,讓他回去休息吧。”
她知道他要回光耀王府,但是她卻已經休離了光耀王府。
期待他說,讓她與他同回光耀王府。
可是慕雲滄海卻只是淡淡地對趙昱道:“走吧,回去。”卻沒有帶她一起回去的意思。
趙昱盯着冰然看了片刻,眸子看不出仇恨,點頭道:“恩。”
趙昱似乎並不恨冰然了,冰然與他擦身而過的剎那,道:“對不起,趙師兄。”
趙昱並未搭理她。
看着他們一主一僕像以前一樣相隨,冰然覺得滿心的感動。
如果不是他對她驟冷的態度,她會覺得一下子回到了以前。
冰然轉了身,想着溧陽郡主府而去。
明天,她就要奉旨出京,去葉海特族以葉海特聖女的身份主持遷徙事宜。
有她看護葉海特族人,他應該會放心的吧。
終於走到了溧陽郡主門口,突然一個黑影,朝着她奔來,到了眼前,轟然跪倒在地:“閣主!屬下叩見閣主!”
原來是宜春閣負責特務消息的鴿門門主殷葉子。
男人嚴肅着一張臉,滿臉寫滿了忠心,道:“這是煙月涵閣主臨走前留下的冊子,特地命屬下送來給閣
主。”
冰然拿起小冊子,揮了揮手:“你回去吧。”
殷葉子瞬間消失在夜色裡。
冰然回到郡主府,坐在桌前慢慢地翻開小冊子。
本以爲這是煙月涵記錄暗線的小冊子,然而卻沒有關於京城特務暗線之類的一絲記錄。冰然不禁失望透頂,剛想將冊子扔掉,忽然想起煙月涵不會沒頭沒腦地交給她這個小冊子。
沒有辦法,冰然耐着性子,重新翻開小冊子,翻看着。
其實,這不過是個日記,每篇都很短。
比如:陳慶三十一年嘉興煙雨樓
許應參將斬於藍離劍
陳慶二年洛陽天香樓
周放鶴文書斬於玉縷劍
最後的一頁上,寫着:“藍離:五人。玉縷:四人。與卿卿相差一人,心有不甘,然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這明明是情侶間的殺人比賽麼!而且殺的全都是朝廷命官,似乎是軍界的人多一些。
冰然正想合上本子,卻發現冊子封皮裡面還有個夾層,翻開夾層,掏出一張紙來,其實不是紙,而是一片極爲輕薄的絲絹。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來看,原來絲絹上面畫的是一幅畫。
冰然乍看那絲絹上的畫,視線再也無法移開。那是一個美人,二八年華,湖藍色的薄衫,墨褥羣,站在窗前,露出上半身,纖纖素手裡拿着一隻紅梅。
冰然眨眨眼,再看那美人圖,那美人似乎活了般,眸子亮極了,脣輕啓,像是一朵嬌豔的海棠花,看得冰然心怦怦直跳。冰然陡然覺得這美人如此面熟。
本想再看下去,然而突然,冰然感覺到肩頭被什麼東西按住了,似乎是一個人的手掌,我側眼再看搭在我肩上的手,天啊,我幾乎要跳起來。雪白的毛,黑黑的指甲,那,那分明是野獸的爪子。
月色如瀉,拉長了那野獸的影子,尖耳,粗鬃,竟然是一匹高大雄健的狼。冰然冷汗涔涔冒了出來,似乎聽到叮的一聲響,彷彿是天靈蓋被敲碎的悶響。
草原狼喜歡無聲無息地站在人的身後,將爪子搭在人的肩上,溫熱的鼻息噴在人的後頸上,只待人扭頭露出喉嚨,它便一口咬下,如果人不扭頭,它便這麼搭着,然而沒有任何人的耐心能多過草原獵手——狼。
這叫做狼搭肩。
那是狼的爪子,是一條白狼的爪子。
冰然無法想象,她竟然被狼搭了肩。不敢回頭,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冰然手裡握着那本小冊子,竟然腦子一片空白。
下一刻,冰然幾乎要哭了,誰來救救我!
然後,冰然極其丟人地暈了過去!
冰然忘不了醒來後看到的情景。一睜開眼,便對上一雙淡漠灰黑的眼瞳,這不是人的眼瞳,它血性,冷酷,是狼的眼睛。漫天的星辰下,它的眼睛閃着幽碧的光。
白狼正低着頭,在冰然臉上輕輕地嗅着。臊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臉上。冰然感覺她的臉快要被它啃食了。
冰然一動也不敢動。
白狼竟然與她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它嘴裡尖利的獠牙。
冰然不禁發出“啊”的一聲尖叫。
那白狼猛然擡起雄健的脖頸,嗖地跳開,叼着桌上的小冊子竟然撞出了門,跑到了院子裡。
如果冰然沒看錯的話,她分明感覺到那白狼臉上竟然在笑!一隻狼在笑。太不可思議了,可是她真的感覺它在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