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溫熱卻不再清晰的記憶脈絡,如何才能再次輕柔觸摸。
常常,他覺得自己在逐漸沉睡,視線裡天空漸漸灰暗,身體輕盈地貼近大地。而許多的手從身體裡伸出來,朝向天空,然後在風中,變成高高挺立的巴茅,那些纖細卻密集挺拔的植株,撐着修長的葉子和白穗,遮天蔽日。而苔蘚帶着雨水,霧一樣蓋上皮膚。
也許,我本是原荒中野草的形體,終將將生命歸還給那些被肆意踐踏焚燒卻高貴堅強的生命。他這樣想,耳邊常聽到深林中叮咚的泉聲。
你看,是這樣的嗎?女孩拿出一塊白色的石頭遞給少年,眼睛澄澈光明。
那是手掌大的一塊白色鵝卵石,河邊隨處可見的那種,或許因爲含有石英較高而呈現出光澤,平整的表面上,一大片茂密高挺的巴茅橫亙整個畫面,如同一道長了牙齒的白色海浪,鋪天蓋地,野性冷酷,狼一樣不可馴服的傲然。畫面正中一個瘦小少年撥開高挺的茅草,從被白色吞噬的深處而來,伸出的兩隻手和左腳上碎裂的鐵鏈懸在空中,整個人是灰色的色調,如同從即將黑暗的天邊最後一絲灰白中衝出來的角色。灰色的少年與白色巨大的茅草牆海形成對比,又融爲一體,如同寒龍口中幽幽的吐息,在不可見的力場中彼此掙扎着分開卻又連貫一氣。
泠,你怎麼畫出來的?少年一向平靜的臉上不由驚駭,多少次被那種置身野性的草海所震撼,卻從沒有能夠用文字哪怕語言清晰地記錄下它。而眼前這個少女如何憑着他一時糊塗而模糊的碎碎念,將這場景畫了出來。
用月亮。你看,在這兒。
順着少女所指,他看見了石頭畫的右上角一輪淡黃色的月亮,發着朦朧而靜謐的光,那光柔軟而安寧,他彷彿能看見它們輕輕籠罩在草海之上,把畫中掙斷鎖鏈少年的臉傾瀉在幻覺的霧中。
你看,月亮是不是像個眼睛?她輕輕地笑,如同畫中失手瀰漫出來的霧。
嗯,像你的眼睛,泠。
病了?全班一陣唏噓。怎麼回事?不時昨天還好好的嗎?聽說是先天的。不可能吧。看不出來啊……
大家安靜下。女班長站在講臺上輕輕敲了桌子。大家應該和我都一樣,對突然知道的這個情況感到很震驚和惋惜。不過,泠是一個堅強可愛的女孩,相信她能挺過這次難關的……
也難爲她了,一年多都沒有人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呢,看起來蠻活潑可愛的。少年聽到背後的陳清漪驚訝又惋惜地說着。腦海卻浮現出那個水粉石頭畫上那個淺黃朦朧的月亮,像是一團不可被預知的風,點亮的燈籠,然後在一片灰白的草海上空,變成眼睛。
呵呵。我給你講了一個陶瓷碎片的秘密,你是不是也該給我講個?少年的眼睛光潔如鏡,看不到內容。
女孩笑了,身體前傾輕輕湊近少年,吶,夏天,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有心臟,你信嗎?
……原來她說的真的是她的秘密,最大的秘密。而他卻當作了詭異的玩笑。
那……現在她什麼情況?少年心中的震驚和懊悔使他不由地轉過身去。
背後的兩個女生停下說話都看着他。儘管偶爾在陳清漪那背英語、交作業(她是小組長),但似乎說話的時候很少,而大家都沒記錯,這個少年幾乎從不主動。
這種感覺很奇怪,像是許多小蟲在背上爬。少年喉結動了動,面色尷尬。怎麼了?
嘿嘿,沒什麼,只是夏天你突然說話,把我們都嚇了一跳。你和關月泠是好朋友吧?爽朗的少女盯着少年的眼睛,那裡一直純粹的黑色令她一直好奇,裡面究竟關着怎樣的世界。
他一貫地沉默着,心裡卻被陳清漪的話嚇了一大跳。好朋友?不知道,只是覺得一起說話很自在,所以格外關注而已吧。
我們準備組織幾個代表去醫院看泠同學,慰問品從班費里扣除,有願意去的可以報名,限六個人,我也去,所以大家只有5個名額啦,趕快報名哈。另外,不能去的同學也沒關係,如果你有什麼話想對泠同學說,可以寫在問候卡或者小紙條裡,我們帶過去。相信她看了也會更高興的。
班長,我要去!
我也要去!
還有我!
……
你不去嗎?少女幽幽地說,臉上帶着一種微妙的笑容。
這麼多人,我就不用了吧。少年突然低落下來,外界的一丁點介入,仍會對他內心產生巨大的衝擊,也許自己就是這樣懦弱吧,他這樣想,但,還是並不願意投身到世界繁雜殘酷充滿嘲笑與冷漠的競爭中。他一直那樣不起眼地,與世無爭。
還真是你的風格。少女莞爾一笑,如同霧散雲開後清亮的陽光,回到平常一貫的自然通透。那給她寫個小紙條吧,我可以幫你疊成蝴蝶。
少年在腦海踟躕了半刻,把寫好的字從彩色的日記本上撕下來,遞給少女。
那是淺綠底色雜着淡藍和金黃的花葉的紙頁,在少女纖細的手上輕輕跳躍,成爲一隻跳舞出生而不是破繭的蝴蝶。
最後合上的一刻,纖手突然停下來,我能瞧一眼嗎,只看第一行?
一共就一行。
少女在少年淡淡的眼神前停了一停,輕輕撬動蝴蝶的翅膀,透過淺淡的色彩,黑色鋼筆的潦草筆跡像是一些隨意勾描的水草,影像凌亂卻說不出的乾淨:送你一顆花的心臟。
少年已轉過身,發白的單外套朦朧起來,如同乾燥的白色槐花。
女孩輕輕一笑,纖指躍動再次爲蝴蝶合上翅膀。飛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