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朗和白景玉都坐定了,聽老太太訓過話,二太太也有頭無尾地說了幾句,之後兄弟妯娌們勸解着,慢慢地平復下來。
寧如蘭叫丫頭端了熱水來給白景玉洗臉,白景玉拿着帕巾擦臉的當兒與媚娘對視了一下,很快別過臉去,她不願意,不想讓媚娘看到她這副樣子。
老天似乎跟她開了個玩笑,短短几個月時間,她和媚孃的生活都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那個膽小如鼠的柔弱女子,大病不死,一反常態,越活越有精神,完全是她以前的那個態勢。而她自己呢?卻幾乎走入死角,連活路都差點沒有了。
休妻,遣回母家!
這是徐俊朗斬釘截鐵的無情話語,並立時交待長隨去尋族老三證等人過來,親自研墨洗筆,就要寫下文書,她急忙讓香玉香雲去搬二太太和老太太來,一邊哭着跑到案桌前,用力推倒桌上一排筆掛,打翻了硯盒,濃黑的墨汁潑了徐俊朗一身,天青色的袍子上猶如塗畫了竹枝梅花,徐俊朗大怒,劈頭蓋臉兩巴掌把她打得跌倒在地,並不是她撒潑躺在地上不起來,是真的沒有力氣了,她只覺得天眩地轉,閉上眼睛,直想就此死去算了。
他再不是以前的徐俊朗,那個溫柔謙和、深情款款的丈夫,自從他升官之後,公公的那個銀缺填滿之後,他慢慢地變了,疼愛兒子,寵愛賤妾,他警告她,對她說狠話,不准她走近惟兒一步,但他沒對她這樣絕情過,寫離棄書,下這麼狠的力氣打了她……
她沒有做錯什麼,根本什麼都沒做,雖然每天夜晚睡不着,夢裡都恨不得殺了那兩個賤婢和那個小賤種,可是二太太和徐俊朗母子聯手,防得太緊,她真要做也不可能得手。
她不過看了那小賤種一眼,就此爲自己惹來禍端。
去錦華堂服侍老太太用晚飯之前,她拿了件禮品,到如蘭的院子裡去探看她,如蘭診出喜脈,二太太高興得什麼似的,專程來提醒她這個做嫂嫂的,要拿出點誠心來,她和如蘭說了一會話,就出來了,以前妯娌之間話就不多,自從媚娘管家,如蘭天天跟着一塊兒理事,她就不和如蘭有什麼話說了。
她沒有理由再去討厭媚娘,也不能再看不起她,但就是沒辦法像如蘭、方氏甘氏她們那樣,自然親切地去和她交往、說話,究其原因,是一開始就以不公正的心態對待她,以厭惡的眼光看待她,不屑與她爲伍,現在想和她修好,反而有攀結之嫌,這種事她做不來,寧可另僻蹊徑,也不走那條陽關道。
帶着丫頭婆子們回到二太太院門前,香蕊和奶孃抱着惟哥兒迎面走來,她一看見香蕊就氣不打一處來,那死丫頭不知行的什麼運,自從生了惟哥兒,擡了姨娘之後,二太太和徐俊朗把她看得比誰都金貴,不但讓她自己養着孩子,還準她不必出門向正經奶奶請安敬茶,白景玉想起來就氣得眼前發黑,那可是她的丫頭,她就不信,這天下還沒有王法了!
看着香蕊要躲往一邊,白景玉三步兩步搶上去,啪啪就是兩個耳刮子,香蕊不敢作聲,捂着臉嚶嚶哭泣,旁邊奶媽見勢不妙,抱着孩子折身想跑,香玉喝了一聲:“哪裡跑!”攔住了她的去路。
奶孃嚇得臉色變了,懷裡的惟兒咿咿呀呀哭起來,香蕊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將惟兒抱過來,緊緊摟在懷裡,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哭着說道:“奶奶饒了我們母子吧,以後惟哥兒長大了,也是要尊奶奶一聲母親的!”
白景玉呸了一聲:“短命的,誰稀罕?有本事你把他養大,養成爺那樣出息,就只怕他沒那個福份!”
本還想再打罵折辱她幾下,看看時辰到了,和徐俊朗說好一起到錦華堂陪侍老太太用飯的,就先放過她,卻又忍不住想看一看好賤種,香蕊死命不肯打開襁褓,幾個婆子丫環上前摁住她,扒開襁褓,白景玉看到了男孩那張紅撲撲胖乎乎的臉兒,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像極了徐俊朗,那一瞬間,錐心的疼痛和滿腔的怨恨幾欲將她壓倒,她狠命咬着牙齒,忍住掐死那孩子的衝動,掉頭走開了。
沒有想到的是,從錦華院用了晚飯回來,徐俊朗一路上還溫言軟語地哄她笑,送她到會芳院,抱着大姐兒玩鬧了一會,說去看看老爺太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轉回來就變了個人,臉色鐵青,指到她臉上,用天下最惡毒的字眼罵她,她驚呆了,也憤怒了,和他爭辯,她從來就不辯不過他,情急之下拉拉扯扯,她揮出手去扇了他一個耳光!
這還不是徐俊朗要休妻的真正理由,他只是把她摁在榻上,不讓她動彈,香蕊院裡的婆子來報說惟哥兒渾身火燙,快沒氣了,蕊姨娘哭得暈過去了,他才起了那份心,鬆開她,冷淡、絕然地說了那句話。
老太太、太太幾時離開的,白景玉根本不關心,她目光呆滯,木頭人似地坐在那裡,誰走了都不送,誰跟她說話她也不應。她被徐俊朗休妻的決心嚇到了,出自那樣的門第,自小兒金嬌玉貴地養着,兩位祖父將她捧在手心上疼愛,她是他們的驕傲,是許多勳貴人家求之不得的、白家最出色的女孩子,徐俊朗是她自己挑選的夫婿,要是就這麼被休棄回母家,她活不成是小事,她的父母、家族都要爲此蒙羞!
她不能被休棄,死,也要死在徐家!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遞給她一盞茶,她擡起頭來,是大奶奶秦媚娘,她微笑着,對她說道:
“你累了,丫頭們替你備了香湯,泡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或許還會下雨,但天總是要亮起來的,不必想太多!”
寧如蘭也在一旁輕言細語:“惟哥兒已經沒事了,只是驚風發熱,郎中來診脈,紮了針。剛纔婆子來報說,已經能吃奶了,二嫂不用擔心。”
白景玉環顧四面,人都走空了,眼前只有媚娘和如蘭,她兩人也要走了,這是在和她道別呢。
媚娘挽着如蘭,對白景玉說道:“我問過香雲和幾位媽媽,若所言屬實,你沒有什麼錯!或許是揭開襁褓之時用力過猛,掠起冷風,惟兒正好張嘴吸氣,吸了冷風進去,受涼發熱,這是小孩常有的事。你養了大姐兒,該懂得的。二爺偏聽偏信,真正追究起來,香蕊該跪祠堂!”
白景玉站起身,朝媚娘和如蘭深深福了一福,本以爲已經乾涸的眼裡又滴下淚來,她想說句話,說不出來,原來嗓子竟是哭啞了。
媚娘看着她,嘆了口氣,吩咐香雲好生服侍二奶奶,扶着如蘭告辭出門。
門外,徐俊英和徐俊雅在等着,一俟她們出來,徐俊雅便牽了如蘭,媚娘跟在徐俊英身後,各帶了人離去。
白景玉悄悄走出來,目送他們離開,啞着聲音,哭成了淚人。
往日是她對不住人,想不到落難之時,最後留下來寬慰她,給予她支持的是卻媚娘!
媚娘,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面對她冷漠憎惡的目光,當時爲什麼不反擊?只一味躲避。她是個真正有才能的,管理候府中饋,確實做得比大太太好,這點白景玉看早出來了,可她就是不顯山不露水,裝傻充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偏只有自己纔是蠢笨的那一個!
只知道看不起比自己軟弱的,卻從來不知道,原來真正弱的是自己!
過於自負,過於相信老太太和二太太,老太太說媚娘不可能長久,靠姿色悅人,又是寒門小戶出來,成不了氣候,讓她跟着大太太學管家,將來這個家,遲早會交到她手上。可誰知道,她只不過回了兩天孃家,媚娘死而復活,伸手就將管家權牢牢握在手中,她爭不過媚娘,她只不過是二房次孫媳,媚娘是長房長孫媳,候夫人,當時中饋掌握在她婆婆鄭夫人手中,她根本就不用爭,只要說一聲她有能力,她願意,就可以得到!
但這樣的局面能維持多久?其實在媚娘快速掌握候府中饋之時,白景玉就有些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媚娘,也許和自己一樣,不過是老太太手裡擺佈的一枚棋子。
園子裡起風了,斜風細雨,沒有油布衣也沒有雨傘,媚娘覺得愜意,感覺回到童年時代,最愛這樣的天氣了,一次跑出去淋雨,回來頭髮溼漉漉的,被老媽罵了,老爸拿毛巾把她的頭揉得像個雞窩,對她說:“告訴你這個還不是很好玩,淋着大雨那才叫爽快!”
老媽聽見了,認定她淋雨是老爸攛掇的,父女倆同時被罰,老爸包拖一個星期的地,女兒包洗一個星期的碗,那時她才五歲,摔爛了三四個碗碟之後,成長爲老媽的幫手,洗碗洗得非常細緻乾淨的小小洗碗工。
媚娘想起老爸老媽,心裡隱隱生痛,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