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英說:“只有這樣,才能解我心中迷惑——從你活過來那天晚上開始,媚娘完全改變了性情,尤其是你這雙眼睛,清澈透亮,似能看進人心裡,媚娘不是這樣的,她從不與我對視!她嬌柔弱質,不可能學有武功,也不會有你這樣的膽識、才幹。我曾經猜測過媚娘轉變如此大的原因,想來想去只能歸之於她的死而復活,直以爲她有什麼特別的際遇,但沒有想過,她已經不在了,活回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是的!我叫岑梅梅,來自另一個……國,我意外墜河死亡,醒來就成了棺材裡的候夫人!我只是承接了她的身體,對於你和她的前事,一概不知,只從王媽媽和丫頭們那裡聽說了一些,憑此與你相處,因爲我要活下去,必須做出一些符合她身份的事情,請你不要見怪!”
“不怪你,天命如此,誰也沒有想到!”
徐俊英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彷彿才認識她似的,媚娘微微低下頭,先在心裡措詞,想着怎麼說那番話比較好。
“你對恆兒很好,秦媚娘,都沒像你這樣與恆兒玩樂……”徐俊英說。
媚娘笑了笑:“各人性情不同,秦媚娘在病中,心情也不好,她沒法好好帶恆兒。”
徐俊英點了點頭:“王媽媽、翠喜她們,都知道你是岑梅梅,而非秦媚娘?”
“她們知道岑梅梅,僅僅是我戴面具的樣子。雖然和你一樣覺得秦媚娘變化太大,但沒想得太遠,畢竟還魂這樣的事有點嚇人,我不敢對誰說,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此事確實非比尋常,我知道就好了,不要對第二個人說!”
媚娘擡眼看他,徐俊英臉色平靜,眼神很誠懇:“記住我的話!”
媚娘只有點頭:“好,我記住了。”
沉默了一下,媚娘鼓起勇氣,說道:“感謝候爺相信我,候爺果然與衆不同,見識非尋常人可比!我不是秦媚娘,但我知道了你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我發誓會守口如瓶,還請候爺放心,讓我離開候府!”
徐俊英微微嘆了口氣:“候府,真的讓你這麼厭煩?我在這出生長大,住了十多年,只覺得一草一木,都十分可親,你才住了幾個月,就膩了!”
“因爲這是你的家,卻不是我的家!我也有自己眷戀的家,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是極珍愛我的人,有他們在的家裡,充滿溫暖和歡樂,那個家裡的小貓小狗,看着都親切可愛……”
兩串淚珠從眼中滴落,媚娘忽然哭了,她低下頭去,拿袖子矇住了臉。
她覺得自己足夠堅強,是個樂天派,前世今生,都極少哭,不是觸及心靈的痛,難以撼得動她的淚腺。
最愛她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所有愛她的她愛的親人們,在這一瞬間都涌現到腦海裡來,一張張笑臉幻化出悲痛絕望的神情,她趴到案桌上,哭了個淋漓痛快,哭得稀裡糊塗。
徐俊英站起身來,不知所措地看着痛哭失聲的媚娘,他伸出手去,觸碰到她的頭髮,很快又縮回來,呆呆地傻站在那裡,一籌莫展。
相處不長不短的日子裡,他從來只見她笑,連皺眉發愁的樣子都很少看到,沒想到三言兩語的感慨,竟引起她思親想家的情緒,哭成這樣。
實在不懂如何安撫,寧可她伶牙俐齒地和他爭執,煩躁起來朝他拍桌子——那太無禮了,她自己都不喜歡的事情,竟然也衝他來了。但他不想計較,今夜,什麼都不想跟她計較,只想從她這裡弄明白一些事,也想讓她弄清楚一件事:以後她不能再隨意走出候府,仙客來和外邊認識的所有人,統統當作是夢境。
沒料到她給他透露了一件奇聞異事,比秦媚娘與老七私生恆兒還要令人瞠目結舌——岑梅梅不是子烏虛有,不是她編出來的,而是真有其人,只不過生在異國,跌進河裡淹死了,陰差陽錯,魂魄進入秦媚孃的軀殼!
他很快便想通了,並且深信不疑,秦媚娘活回來之後,她的種種變化,唯有作此解釋,才能說得過去。
她是爲了想離開候府,才告訴他真相的,但他仍然很慶幸,自己是第一個知曉這件事的人,並且希望她不要將此事告訴別人,她說她不是秦媚娘,不願意再冒頂秦媚娘候夫人的身份,他內心有點不安,放與不放她走,都太難做出決定。
媚娘哭了好一會,漸漸平復下來,卻還伏在案上,一動不動。窗外響起沙沙沙的聲音,又下雨了,春夜喜雨,浸潤萬物,卻也帶來些微寒意,透進房內,徐俊英怕她着涼,想喊她,一時又不知道該用哪個名,正爲難間,媚娘一下子坐起身,低着頭,聲音沙啞地說道:“對不起,我有點累了,想先回那邊去!”
徐俊英指了指一旁的黃銅水盆:“我讓人打了熱水來,洗個臉!”
媚娘搖搖頭:“不用了,回去再洗。”
徐俊英說:“外邊下雨了!”
媚娘一怔,擡起頭來細聽,一雙眼睛桃兒似的紅腫,她看了看徐俊英:“有雨傘,就可以走!”
徐俊英和她對視着:“雨傘不知道瑞寶她們收往哪裡去了……外面寒意很重,還是天亮後再回,那邊牀鋪已整理好,加了棉被,你去睡會兒,我在這邊看書。”
媚娘不肯去睡:“我認牀,睡不着,那就坐會,天快亮了!”
“離天亮遠着呢,快去睡,不然會着涼了。”徐俊英說:“我扶你去?”
“不用!我,我自己去!”
見徐俊英要站起身,媚娘趕緊先起來,低着頭轉身走開了,徐俊英在後面看着,微微一笑:就知道她怕這招。
徐俊英牀上果然鋪着三四條棉被,拍一拍,鬆軟有彈性,聞着有紫檀木的香味,想是剛從櫃子裡拿出來,媚娘又困又累又冷,也不管那麼多了,掀開兩條,底下墊着兩條,脫了外邊的夾襖和裙子、襪子,躺倒睡下——屋裡那個男人,徐俊英並不可怕,他碰誰,都不可能碰她,秦媚娘,是老七的人!
媚娘爲自己這個想法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天矇矇亮的時候,外邊雨停了,徐俊英走出書房,徑直來到牀前,捺開幔帳,怔住了,棉被放得太多了?不少字人都找不見,輕輕揭開兩方被角,纔看見媚孃的臉,蒙着棉被睡,一張臉越發顯得嬌豔粉嫩,她睡得很香很沉,看情形一時半會是醒不了的。
徐俊英放下帳幔,輕手輕腳開了門出去,寶駒很快從那邊走廊過來,行過禮,說道:
“昨夜雨不算大,場上沒有積水。”
徐俊英點了點頭:“去練幾套,百戰呢,讓他看着房門,誰都不準進!”
“是!”
操練場上沙質泥地雖然溼溼的,但沒有積水,活動方便,徐俊英練了幾個拳腳套路,槍法、劍法,刀法各樣都練了一遍,天色已然大亮,他拿過寶駒遞上的帕巾擦了擦汗,攏上外袍,步伐輕快地穿過花樹夾道的小徑,走回文錦軒。
遠遠看見百戰在廊沿下,倚着柱子,面朝文錦軒,正啃着一個饅頭,見徐俊英走來,趕緊把半個饅頭全部塞進嘴裡,站直了身子,卻半天說不出話來,徐俊英停下看了他一眼,見他這副樣子,搖搖頭又往前走,卻被百戰攔住,好不容易把饅頭吞下肚去,這才說道:
“爺且慢,大奶奶在裡面和人說話呢,大奶奶說……誰也不許靠近!”
徐俊英面色一變:“不是說過不準人進去的嗎?”。
“爺息怒!是玉表小姐來了,那時大奶奶已醒,開門出來想回上房,與表小姐遇了個正着,便邀了表小姐進房,吩咐小的不讓人靠近,她們在裡邊說話,小的正緊盯着門口呢!”
徐俊英面色緩下來:“表小姐怎麼來得這麼早?”
“做了新點心,送過來兩碟,東角門鎖了不開,她從院門進來的——大奶奶賞小的吃了一個點心!”
“好吃嗎?”。
“嗯!很甜,吃一個夠了。”
徐俊英拍了拍他:“看着,我過去聽聽!”
剛走到門口,便聽到裡面傳來啪的一聲響,鄭美玉尖尖的聲音再壓抑也還是刺耳:“你敢打我!”
媚娘啞聲笑道:“打你有什麼難的?早想打了,因爲你實在欠打,在外邊當衆動粗,人家會笑話秦媚娘欠修養,這裡沒人看見,好得很,殺了你也沒人知道!”
徐俊英一怔:熬一個晚上,她嗓子就啞了?着涼了?不少字
鄭美玉冷笑幾聲:“殺我?秦媚娘,你以爲你是誰?莊玉蘭三月嫁進來,候夫人的位子遲早是她的,你早就該死,死了就乾淨了,爲什麼還要活回來?”
“爲什麼我該死?我死了你能做候夫人嗎?你早想告訴我什麼是?不少字說說看,如果真的該死,我絕不偷生!”
“哼!你有罪,罪該萬死!”
“什麼罪?說說看!”
鄭美玉陰冷地說道:“與人通姦,將私生子當成長重孫養着,恆兒,就是證據!”
啪地一聲,鄭美玉又捱了一巴掌,媚娘聲音鎮定異常:“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徐府白養你這麼大,大太太被豬油蒙了心,疼愛你這樣的侄女!別人怎樣我不管,你敢信口雌黃,污我清白,侮蔑我的恆兒,我豈能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