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後宅最近比較安靜。李秀寧自打從河東回來以後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曾經片刻不離身的紅盔紅甲以及那杆扎着紅綾子的馬槊都被扔到一邊落灰去了,她反倒換了一身女裝整天待在屋裡不出來,居然還學起了繡花!不過這個花是那麼好繡的嗎?那枚小小的繡針像是跟李秀寧使慣了大槊橫刀的那雙手有天大的仇似的,沒兩天工夫就把她的手指頭捅得全是窟窿眼,跟馬蜂窩似的。不過這妞兒一向死犟,這回跟繡花較上了勁,依然咬牙切齒的照繡不誤。
楊霖的四個準老婆中,李蔓珞比較兇殘,上到楊霖下到僕役婢女都很怕她,小七和嫣兒人小力弱,在楊家的這條食物鏈中地位僅高於楊霖,而李秀寧則是個另類。她在外邊兇悍無比,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女暴龍,不過李秀寧非常的驕傲,回到家裡既不屑於爭寵奪幸,又不耐煩計較些家長裡短,除了偶爾出手教訓一下酷愛蹬鼻子上臉的楊霖以外,居然跟誰都挺合得來,人緣不是一般的好。不過最近她的表現比較反常而且變態,所以一般人都不敢惹她,連那兩個一玩瘋起來都能拆房子的小丫頭也老實了許多,不但走道躡手躡腳的,說話都不敢大聲。
楊霖揹着雙手邁着大爺步,一搖三晃的拐進後宅。以往這個時候,兩個小丫頭要不是在上房揭瓦,就會嗷嗷叫着撲過來拆他胳膊卸他腿兒,反正是沒個消停的時候。不過這回看到的景象倒是讓他很意外:花兒在悄悄的紅着,樹兒在靜靜的綠着,花樹間居然還有三兩隻蝴蝶在翩然起舞——這玩意不是早就被小七和嫣兒趕盡殺絕、在老楊家瀕臨絕種了嗎?更奇怪的是這麼大個院子除了他連個鬼影子都看不着,人都跑哪去了?這麼大熱的天難道都躲在屋子裡蒸桑拿?
穿過花徑,拐出迴廊,步入庭院,正對着他的是一幢坐北朝南,而且看上去很是高大上的大房子。這是楊家的主宅,前廳後臥的格局,他們一家搬進來之前管後勤的何潘仁和武士彠沒少花心思的好頓捯飭,理論上是他白天會見訪客,晚上跟老婆們大被同眠、讓他爽翻天的所在。不過這個夢他也就能自個兒偷偷YY一下罷了,白天這裡是小丫頭們的活動室,到了晚上楊霖照舊得滾回書房去抱着枕頭睡。住宅兩側的東西廂房當然不讓的是他老婆們的地盤,東邊是女暴龍和母老虎,西邊是倆調皮搗蛋的小妖精。
楊霖撓撓腦袋,覺得院子裡這麼安靜,兩個小丫頭要是在屋裡就有鬼了,至於李蔓珞這個時間應該還在女營裡忙活,便一轉頭進了李秀寧的屋。
結果一進屋楊霖就嚇了一跳:他的四個老婆整整齊齊一個不少的都在這裡,而且居然在集體繡花!見到他進來,四女不過是擡頭瞅了一眼就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楊霖也不嫌自己多餘,樂呵呵的湊過去準備欣賞一下傳說中的女紅。
先看大的——李蔓珞繡的好像是鴛鴦戲水,不過看上去怎麼像兩隻體重嚴重超標的大肥鴨,還是兒童簡筆畫版的……再看李秀寧的,這回看起來不像是鴛鴦戲水,不過那兩隻極簡風格的、跟斗雞似的在一起頂牛的小家雀是怎麼回事?而且上面密密麻麻的殷紅的小點又是哪來的?怎麼看上去有點瘮人……楊霖被刺激得打了個冷戰,趕緊回頭看他的兩個小乖乖。嗯,那絕對是抽象派藝術的傑作,他壓根就瞅不出來這倆小妞繡的是啥玩意。
“嘿嘿……”
楊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詞兒來誇老婆,只好撓着腦袋傻笑以示讚賞。
“傻樂什麼,你還知道這有個家,還能回來看一眼,真是漲出息了!”
顯然楊霖的馬屁拍得不咋地,李蔓珞把繡繃子往榻上一扔就對着他抱怨。
“我這不是忙嗎……現在越來越多的王八蛋在打咱們的主意,我得替你們守好這個家嘛,外邊的事一堆一堆的,我緊忙活也弄不完,一回來都半夜了,連想看你們一眼都不容易。說來也好笑,咱們不過一牆之隔、數步之遙,可我這一天天過得怎麼都開始想你們了?”
楊霖這話說得衆女都有點心酸,不過李蔓珞並沒有被他的花言巧語輕易騙過,秀目一瞪繼續追殺道:
“就算你再忙,難道連一盞茶的時間也抽不出來?你知不知道,秀寧妹子都要解甲歸田了!”
“解甲……歸田?”楊霖的眼睛本來就不小,被這麼一嚇更是瞪得跟小燈籠似的,可是他無論如何腦補都想象不出整天跟個殺神一樣的李秀寧穿着布衣、牽着老牛耕田的模樣。楊霖回想起這妞前世悽慘的命運,倒覺得解甲是件好事,不過這歸田嘛,她是想去哪?想到這裡他趕緊一臉緊張的追問道,“秀寧這是要走?你要去哪?”
“走你個大頭鬼!這不是在繡花呢嗎。”李蔓珞對這個缺心眼的傢伙連使眼色,可他還是一臉的懵懂,不由得恨恨的給了他一巴掌。
“呵呵,繡花多好啊——嘖嘖,看我的小心肝手多巧,繡的這對家雀兒跟活的似的,就是好像有點沒吃飽……”
楊霖腆着臉湊過去想攬住李秀寧,嘴裡還拍着不着調的馬屁,明顯是想要討打的節奏——李秀寧只要揍他,大家一鬧起來這事不就掀過去了嗎?
可是李秀寧卻沒理他這個茬兒,更是一反常態的沒有收拾他,反而一扭腰肢躲一邊去了。
楊霖沒有氣餒,硬是將她的一隻略顯粗糙的手握住,不再嬉皮笑臉,略略嘆息一聲問道:
“你是在爲我和你爹之間的事情煩心?”
李秀寧低着頭不答話,眼圈卻有些紅了。
“你的心思其實也跟秀寧差不多吧?”
楊霖又轉向了李蔓珞,也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我有什麼煩的?”李蔓珞的反應沒有李秀寧那麼大,但是眼中依舊抹過一絲黯然,“你也見到了,我那個阿爺上次來滎陽時,與我說了不過幾句話便匆匆而去。要知道我和他已經十餘年沒見面,一開始他都認不出我是誰……他倒是沒少給我來信,不過與其說是關心我,還不如說想從我這裡探聽你的消息。在我的心裡,阿爺早在我六歲那年就已經死了!”
李蔓珞的話讓人有些悽然,楊霖憐惜的拍了拍這個倔強的姑娘的手臂,站起身來對四女說道:
“我知道你們有猜疑、有抱怨、有不滿。不光是你們,牆外面的那些傢伙、甚至滿天下的人都是如此。對於那些野心勃勃的傢伙來說,我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一而再再而三的渾水摸魚,甚至是空手套白狼卻屢屢成功,爲什麼?就是因爲我志向不明、態度曖昧,誰也不想平白給自己豎一強敵,所以他們忍下了這口氣,起碼沒對我下死手。可我要是表露出對於逐鹿天下的慾望和興趣了呢?可能明天早晨一睜眼就會發現滎陽城被無數兵馬包圍了,哪一個都恨不能置我於死地。因爲我弱嘛,又成了競爭對手,誰還能對我手下留情?
所以我只好跟他們玩曖昧,東城掛上混事王旗,到了西城又搖身一變成了大隋驍果軍,其實對你們也是如此。我把你們統統拐進自己的家門,卻只能幹流口水動不得碰不得,不敢娶也不能娶,爲啥?小七和嫣兒還太小,娶這麼早不但喪良心而且有害身心健康。蔓珞和秀寧倒是不小,可是我無論娶了哪個,都無異於給自己打上了明晃晃的隴西李或是遼東李的標籤,先不說這兩位老丈人哪個能饒過我,其他人會怎麼想?可能好不容易穩定、明晰下來的局勢立馬就會大變,我們好不容易打下的這片根據地就會變得風雨飄搖。
可是有人要問了,無論唐公還是魏王至今爲止都待我不薄,我爲何非得據地自立,而不是投靠到他們的門下?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答案:我不是不想,而是害怕。”
“害怕?”李蔓珞和李秀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的問道。
“是的,是害怕。”楊霖輕嘆一聲道,“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叫作自古君侯多薄倖,最是無情帝王家。當初在河東的時候,唐公對我和秀寧的婚事從堅決反對到態度曖昧,再到大力支持這中間都發生了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是親身經歷過的,不提也罷。而密公爲了光宗耀祖、爲了功名事業不惜拋妻棄女、不惜散盡家財,這也是人所共知。可他們爲什麼會這樣?我與唐公接觸的時間不短,很清楚他是一個熱愛家庭、寵溺子女的好丈夫、好父親,而蔓珞呀,密公也未必真的像他表現出的那樣對你毫無舔犢之情。可是當兒女親情一旦與江山基業發生了衝突之後他們會怎樣做?會不會成爲一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如果我投靠到他們門下,會不會也成爲一枚棋子?
我不想當棋子,所以我選擇了逃之夭夭。可是不管你們信不信,我也不想成爲那個操縱棋子的人,因爲那太殘酷、太泯滅人性。我自認做不到,也實在不想成爲那樣薄倖無情之人,所以我只好躲在滎陽玩曖昧,看似在左右逢源,實則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屋子裡一片寂靜,無論是楊霖還是四女的神色都異常複雜。過了許久,李蔓珞突然站起來,黯然道:
“看來,我還是跟秀寧妹子一起解甲歸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