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峻閉上眼,把昨夜發現司琴中刀倒地後的情況全都回憶了一遍,突然做了決定:“方小姐,你留在寺裡,我去趟札達縣。”
方晴立刻明白了:“你是去找石……妙手?”
既然石妙手是幕後主使,她已經不肯再恭敬地稱之爲“石叔”了。
“必須找到他,才能揭開黑幕。”丁峻無比堅定地說。
“可是,司琴這邊怎麼辦?她如果死了,嬰兒怎麼辦——或者反過來說,嬰兒死了,她怎麼辦?”方晴焦急地問。
丁峻按住方晴的肩,凝視她的眼睛,低聲回答:“不要想太多,跟從你的心去做。你所擔憂的,只存在於假設之中。我們身處逆境漩渦之內,只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見招拆招、見機行事。不要做太多假設,那將於事無補,而且自亂軍心,是戰爭大忌。現在,靜下心來,好好地吃一頓早餐,然後洗臉刷牙,拿一本佛經來讀。記住,能被我們改變的事,我們一出手就能擺平;不能被我們改變的,強求亦是無奈。就像你問我藏經閣那標記的意義,知道的,我都說了;不知道的,我不能胡編亂造,是不是?”
方晴安靜下來,兩人默默對視着。
“對不起。”良久,方晴不好意思地說。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們都是被無端捲進來的。現在,我離開,這裡的一切都交給你,保持聯絡。”丁峻一絲一毫也不耽擱,馬上出門。
從小院到託林寺門口的這段路上,他耳邊不斷傳來寺內僧衆的誦經聲。忽然之間,他覺得石妙手將戰場延展到這座藏邊古寺來,打擾了託林寺上下近百僧衆的清淨修行,真是可惡之極。
他發動自己的車子,火速趕往札達縣城
札達,藏語意爲“下游有草的地方”,原爲扎佈讓宗和達巴宗屬地。1956年10月兩宗合併,設立札達宗辦事處。1960年5月建立札達縣,屬阿里地區管轄,縣政府駐紮於託林鎮。
札達縣曾經是大陸著名的“全國最小縣”,所以街道上行人稀少。
石妙手開設的私人診所在託林鎮的北邊,靠街的房子作爲接待病人、看病抓藥的地方,診所右側的黑色大鐵門向裡,纔是石家人的住處。
丁峻趕到時,診所的木門緊閉着,裡面悄無聲息。他轉到側面,去敲鐵門,同樣無人應答,可見石妙手爲了避禍,直接診所停業,舉家搬遷,走得非常徹底。
那大鐵門上有一個半尺見方的活動窗口,丁峻推開小窗,摸到了一把沉甸甸的大鐵鎖。他早有準備,食指與中指、無名指與小指這兩處指縫裡夾着兩根精鋼鉤針,全都捅入鎖眼,只交替活動了四五下,鐵鎖就被打開。
丁峻推門進去,然後反手鎖門。
石家的院子很大,南北有五十步,東西有一百步,相當於一個小型的操場。院內只有一排房子,坐北朝南,建在大院的最北面。按門口計算,共有十五間房子,居住條件相當寬敞。
丁峻快步通過空曠的院子,進入了正中間的北屋。這裡是一個寬敞的大客廳,擺放着六組沙發,側面牆上,還掛着幾幅字畫。
首先映入丁峻眼簾的,是一幅隸書古文,抄錄的是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文章。
丁峻在門口站了五分鐘,反覆環顧屋內,發現地面上積着薄薄的一層塵土,除了字畫下面偶爾出現的老鼠腳印,再沒有塵土擾動的痕跡。也就是說,這房子已經很久沒人進來了。
他挨個察看,所有房屋都是一樣,沒有任何活人的腳印。
“石妙手沒回來?他會去哪裡?難道這個院子裡,再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了?”他皺着眉思索,緩緩地退出來,打量着院子。
忽然,他感覺到了隱隱約約的殺機,竟然是從緊閉的診所內傳來的。千鈞一髮之際,他向右側閃出去,只差半秒鐘,原先站立之處,便遭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射中,與他的額頭等高的門上玻璃砰然破碎。
丁峻急閃身,進入客廳旁的一個門口,匍匐在窗下,一動不動。
“不想殺人,但敵人步步緊逼,又能怎麼樣呢?”他在心底自問。如果不是第六個夠靈敏,剛剛那顆子彈就已經穿透了他的腦袋。
也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身子突然一輕,被一張灰色的大網兜住,瞬間懸在半空。那大網急速收緊,他只能蜷縮身體,以免意外受傷。
“啊……”有人一邊長長地打着哈欠,一邊從一張沙發背後慢慢地探出頭來,眨巴着小眼睛,望着丁峻。
“終於可以收工了,在這裡等了七個晝夜,真是累死了!”小眼睛男人站起來,伸着懶腰,哈欠連天。
很快,屋外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拎着長槍,應該就是從診所內向丁峻開槍的人。
“雪姑娘來電話,很快就要過來。”長槍客說。
小眼睛男人回答:“我們都辦完事了,趕去託林寺會合她不行嗎?爲什麼要在這裡停留?說真的,我就覺着石家這大院陰森森的,好像哪裡不對頭。”
第三個人,左眼上捂着泛着油光的皮罩子,僅剩一隻精光閃動的右眼,拍打着小眼睛男人的肩膀說:“別瞎想,這裡安全得很。”
小眼睛男人搖頭:“不不不,我再也不想潛伏下去了,悶得要死,急得要死,煩得要死,還不如直接趕去託林寺跟老金會合,痛痛快快地殺人搶劫!”
獨眼人皺眉:“別整天吆喝着殺人搶劫,這句口頭禪可不好,讓雪姑娘聽見了,又得捱罵。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從前的十天鷹了,而是雪姑娘的隨從,她要我們怎麼做,我們就得好好聽着。”
小眼睛男人呸了一口,不再說話。
長槍客仰面看着懸在房樑上的丁峻,舉起槍,做了個瞄準射擊的動作,嘴裡發出“砰”的一聲,然後哈哈大笑。
小眼睛男人則從櫥子裡拖出一個塑料袋,裡面有白酒和熟牛肉,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用手抓着肉大吃大嚼。
丁峻默默地權衡局勢,要想逃生,就要割破大網,格殺三人。這些他都能做到,而且剛剛落入陷阱時,他已經用最快速度,將一隻刀片挾在指縫裡,割破大網脫困只需要幾秒鐘時間。那麼,當他落地,先殺長槍客,奪取長槍,近距離射殺小眼睛男人,然後留獨眼人爲唯一活口。
這些,是他的初步作戰計劃,但是三個人口口聲聲提到“雪姑娘”,令他改變了主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會在沉默中等待,直到那雪姑娘露面,將對方的所有計劃弄清楚再出手。這,纔是最終的解決方案。
正午過後,三人吃飽喝足,把繩網從樑上放下來,拖拖拉拉回到客廳。
小眼睛男人掀起了那幅抄錄孟子文章的卷軸,露出了嵌在牆上的白色密碼盤。他快速按了一個密碼,屋內西北角的沙發就無聲地挪開,呈現出一道向地底延伸的石階。
三人拖着丁峻沿石階向下,進入一個散發着怪味的巨大地窖。地窖有三十步見方,右側是水泥澆築的桌椅,左側是一塊架空的巨大銅板,長和寬都超過十米。銅板下的空間,則是一個堆滿了灰燼的長方形池子。
小眼睛男人嘆了口氣:“你們說,石妙手在地窖里弄這樣一個裝置有啥用?銅板、炭……他難不成是想做銅板烤肉嗎?”說完,他爲自己創造的這個冷笑話哈哈大笑。
另外兩人沒笑,丁峻從網眼中看到,長槍客與獨眼人一直都在交換眼色,似乎心底另藏秘密。
他們把丁峻放在銅板上,然後去水泥椅子上坐下。
小眼睛男人吸了吸鼻子,皺着眉說:“真是快被薰死了,這怪味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飄出來的——喂,你們怎麼不說話?啞巴了嗎?”
長槍客乾笑了兩聲:“不是,我剛剛一直在想,咱們聽說過的‘古格神力’到底是什麼東西?爲什麼世間那麼多人對此趨之若鶩?前一陣,咱們在古格王國遺址那邊進進出出幾十趟,把小山上下幾百個洞穴都打探了一遍,沒有任何結果。如果舊時的古格人真的有那種神力,怎麼會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話再說回來,如果雪姑娘、大祭司擁有神力,何必費心費力地差遣咱們?所以我想,那只是個以訛傳訛的無聊噱頭,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丁峻注意到,自始至終,這人都沒有關閉長槍上的保險栓。也就是說,他一直做着隨時開槍的準備。
“我也跟老金談過。”獨眼人說,“老金對此深信不疑——咱們都知道,他去過後山,也親眼見過天眼神壁。他說,神壁上刻着的古格文字蘊含着無比神秘的魔力,雖然讀不懂,但卻從一部分象形文字裡粗略知道,當天眼發光時,神力就會彰顯出來。可是,天眼怎麼才能發光,他就不知道了。”
丁峻默默聽着,刀片巧妙地掠過繩網的網扣,把身子下面的每一截繩子都劃斷三分之二,關鍵時刻發力一掙,就能瞬間脫困。
“天眼神壁、天眼、神壁、古格象形文字。”他記住了這些從未聽過的關鍵詞。
他知道,三人正在等那位雪姑娘,真正的大決戰,會在對方全部到齊時剎那間爆發。無論是一對三還是一對五、一對十,他都對自己有信心,解決一切禍端,讓遠在藏邊的札達縣、託林寺重新歸於安享寧靜。
“老金還說,他在託林寺裡發現了奇怪的三環新月標記,這可就太奇怪了。咱們都知道的,三環新月的奇怪景象,只有在——”
獨眼人沒說完,就被小眼睛男人駭然打斷:“真的?那標誌什麼樣子?老金有沒有詳細說?”
獨眼人捋起袖子,用食指的指甲在水泥桌面上哧啦哧啦地劃了幾下,聲音尖銳之極,聽得丁峻渾身起雞皮疙瘩。
“最奇怪的是,這標誌的中央還有個阿拉伯數字‘16’。你們想想,咱們從前在鏡幻深淵第一次看到三個月亮時,現場哪裡能找到阿拉伯數字?”獨眼人問。
小眼睛男人跳起來,繞着桌子打轉,雙掌拍得啪啪直響。
“喂,別拍了,說話啊!”獨眼人叫起來。
小眼睛男人停下,小眼睛裡灼灼發光,用力在桌上一拍:“我想通了,託林寺與鏡幻深淵有關,或許是某個人曾經到過鏡幻深淵,歸途經過託林寺時,在那裡留下了這種標記。那麼,標記裡一定藏着某個秘密,而不是隨意刻上去的。新月,新月,新月……你們說,爲什麼這人要刻三隻新月,而不是三隻滿月、半月?按照人類的繪圖習慣,滿月最好畫,畫一個圓圈就能代表;半月也好畫,畫得跟水餃差不多就行。至於新月,兩條弧線非常接近,近似重疊……”
丁峻心裡一動,感覺對方說得極有道理,但他同時心存疑惑:“他們說的‘鏡幻深淵’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三個月亮?”
可以想象,如果跟隨雪姑娘的十天鷹來自古格的話,那個所謂的“鏡幻深淵”一定在雪山深處的某地。
“沒錯,沒錯。”長槍客與獨眼人同時點頭。
“那麼,鏡幻深淵裡有什麼?託林寺裡有什麼?”小眼睛男人又一拍桌子,“我們還等什麼?馬上去託林寺!”
長槍客與獨眼人同時搖頭:“不不,咱們還是等雪姑娘到了再說。”
小眼睛男人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每說一句話就拍一下桌子:“普天之下,只有鏡幻深淵裡能看到三個月亮……留下標記的人,一定是在提醒後來者,有件事是在新月初升的時候發生的。新月代表的是時間,十六呢?十六,十六,十六……”
丁峻也在思索那標記所含的意義,對阿拉伯數字“16”百思不解。當然,他也希望小眼睛男人能透露更多“鏡幻深淵”的細節,以便於日後尋找。
長槍客不止一次地把右手拇指壓在扳機上,眼神冷厲,已經起了殺機。只不過地窖內燈光昏暗,那小眼睛男人又太興奮,所以沒有注意到同伴的神態變化。
“你們再想想,鏡幻深淵裡有什麼?”小眼睛男人答非所問,半吐半露。
獨眼人有點泄氣:“鏡幻深淵裡能有什麼?空空蕩蕩,鳥獸絕跡。你別賣關子了,想急死我們倆啊?”
長槍客長嘆一聲:“唉,以爲你真能琢磨出點什麼來呢!故弄玄虛,害得我空歡喜一場。天底下寶藏成千上萬,聰明人隨手一劃拉就弄來金山銀山,像我們一樣天天忙得要死,什麼毛都撈不着一根。”
小眼睛男人低頭一笑,嘴裡又開始喃喃地念叨:“鏡幻深淵發生過什麼?新月初升時……爲什麼要留下阿拉伯數字?那標記是留給誰的……”
丁峻注意到,小眼睛男人一直都是有點娘娘腔的。現在,他雙手垂在腰間,十指不停地做着各種屈伸、輪彈、蘭花指、掂花指的動作,說話時的腔調也忸忸怩怩。即使在跟獨眼人、長槍客交談時,他的腿腳也在不停地變換位置,像是一名女舞者正在做着熱身活動。
這些怪異表現,都變成了無數細微提示,由丁峻的視野傳入腦海,陡然間茅塞頓開:“啊——對了對了,跳舞……舞者……舞女……託林寺舞者,託林寺十六金剛舞女……是了,阿拉伯數字‘16’代表的就是十六金剛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