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李白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名句,在鏡幻深淵,不必邀月,奇景自現。不過很可惜,那地方非常遙遠,普通人根本無法到達。”雪姑娘說。
丁峻禁不住擡起右手撫摸左肩,因爲他肩頭上有個秘密,正與藏經閣標記、鏡幻深淵、三個月亮有關聯。
“你在想什麼?”雪姑娘的眼神沉靜如水,直視丁峻。
丁峻一笑,匆匆掩飾:“世界上竟然有那樣奇特的石壁嗎?從前聽說過美女西施浣紗時,對着湖水梳妝,她的容貌羞得小魚沉入水底。假如有那樣的石壁,美女就不必費神費力地俯身面對湖面,直接把石壁當成天地間最大銅鏡就好了。”
他本來是開玩笑,沒料到雪姑娘嘴角一翹,笑容隱隱浮現:“那樣的石壁,只能供真正的美女去照,普通人怎有機會?”
丁峻長嘆:“我猜,你一定在那裡照過——”
雪姑娘輕輕搖頭:“我哪裡夠資格?”
丁峻脫口而出:“你這樣的大美女都不夠資格?奇怪奇怪,真是奇怪!”
這句話殊爲唐突,但是丁峻的真心話,語出至誠,毫不過分。
香港被全球媒體稱爲“東方之珠”,每年都有數不清的選美比賽,各國佳麗雲集於此。丁峻眼中,那些千挑萬選出來的所謂“美女中的美女”,連雪姑娘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其中差別,只有一個字,前者是“美”女,而後者是“仙”女。
雪姑娘一愕,回過神來,臉上突然飛起緋紅雲霞,着着實實地羞紅了臉。那一刻,她的美像霍利菲爾德的致命勾拳,重重地擊中了丁峻的心臟,令他有一瞬間的窒息,眼前金星亂舞,身體搖晃了兩下,險些失態跌倒。
“我算什麼美女呢?古格第一美女雪幽燕纔是真正的美女,形容古代四大美人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四個詞,即使全部累加在她身上,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一小半。據說,她進入鏡幻深淵的時候,水底的魚、天上的雁、谷中的花乃至天上的月,全都光芒隱退,收斂行藏。自從她去過鏡幻深淵,古格的任何一個人都自慚形穢,再也不敢提靜影沉璧的事。所以我說,世間既然有雪幽燕那樣的美女,就一定有鏡幻深淵那樣的仙河供她沐浴,有靜影沉璧供她照影……”雪姑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敘述裡。
凡是女孩子,不管是醜若無鹽,還是臉黑如炭,都願意聽到別人讚自己美麗。
所以,雪姑娘臉紅完全出於自然,而這種“自然羞紅”已經在香港女孩子臉上絕種。正因如此,她的美沒有一絲矯揉造作成分,百分之百純潔乾淨。
她說起那位“古格第一美女雪幽燕”時,神往羨慕之態表露無遺,令丁峻情不自禁地感嘆:“連古代四大美人累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美女,那豈不是美到巔峰境界、美到風華絕代?世間真的有那樣的美人嗎?如果有,豈不令世間所有登徒子個個瘋癲發狂?”
“真有那樣的美女嗎?”他問。
“當然。”雪姑娘回答。
丁峻笑了:“真希望有機會親眼目睹美人風姿啊,不過現在,我們還是求生脫困最要緊!”
雪姑娘仰起頭看看,若有所思。
“等一會兒,一脫困就要殺人,而且是殺你的人,真是不好意思。“丁峻說。
雪姑娘點頭:“叛將當斬,那不算什麼。最強大的敵人,反而是深藏迷宮之內。這一次,總要有個結果的。”
丁峻嘆了口氣,有些話現在說爲時尚早,畢竟他還不能確定石妙手到底是何種身份。在遭遇戰中,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格殺十天鷹,但如果將來某一時刻面對的是石妙手,該如何處之?
接下來,他一刻不停地連續鑽孔,終於在一個一米長、半米寬的區域邊緣鑽出了十六個將透未透的孔。那區域是由八個不規則幾何形狀組成的,銅板的構造相當奇特,展開是平板,合起來是銅球,絕對是經過極精密的科學設計。那麼,只要將塊與塊之間的鏈接點鑽裂,然後加以重力打擊,就能破壞銅球。
這個脫困的過程,完全依賴於那支手搖鑽。或許最早設計銅球的人,根本想不到有一天會將某個帶有鑽頭的高手困在其中。所以,人算不如天算,世間種種,全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丁峻完成鑽孔任務後,盤坐在地上休息,並不急於動手,因爲現在即將展開的不是無法掌控的遭遇戰,而是一場可以由他自主選擇時機的奇襲戰。
他需要一個戰機,戰機選擇正確,能夠事半功倍。
不知過了多久,銅球內壁的亮度再次升高,可知外面的兩人正在點火加熱。
“我撞開上面的出口,你踩在我腿上、肩上先出去,佔據高點,爲我掠陣。我出去後,不管外面兩人的站位如何,我先殺長槍客,奪槍後射殺獨眼人。你,作爲後援,負責應付兩人之外的其它未知危險。這次配合的關鍵,就在於我們必須重視那些潛在的威脅,不可見的東西最可怕,猶如平靜湖面下的食人鯊。整個戰鬥,持續三十秒至一分鐘,直到我發出安全信號,你纔可以放鬆精神,懂了嗎?”
丁峻沉聲安排作戰任務,如同在三角洲部隊時吩咐隊友那樣。
雪姑娘點頭。
“我們沒有槍械——”丁峻說了半句,雪姑娘便接上去,“那最好,沒有羈絆,更容易在戰鬥中竭盡全力。”
丁峻默默地笑了,站起身,握緊雙拳,雙臂上舉,拳鋒撐住銅球。
“五、四、三、二、一——行動!”倒計時完畢,他的雙臂一屈一伸,雙拳狠狠地擂在銅球的預定區域內。嘭地一聲,一米長、半米寬的銅板直飛起來,銅球內的熱氣也急速散發出去。
丁峻單膝跪地,雙掌平鋪在膝蓋上,雪姑娘的足尖在他掌心裡一踩,藉着他起身時的託舉力,飄飄然飛出銅球。
丁峻如一條躍上龍門的鯉魚般跟着飛出,腳尖在洞口邊緣一點,觀察到長槍客在右前方、獨眼人在左前方。他撲下,雙手扭住長槍客的人頭,腳尖一勾,撈起平放在地上的長槍,旋身一舞,扭斷長槍客脖頸的同時,平躍三米,腳上的槍到了手上,槍口直捅到獨眼人喉結下的凹處。
“別叫,別動,別逼我殺你!”他大力向前推,把獨眼人頂在牆上。
扭殺長槍客時,他已經觀察全場,看清沒有新增的敵人,所以才臨時改變計劃,留一個活口下來。
獨眼人雙手高舉,翻着白眼呃呃了兩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丁峻單手握槍,屈膝解下了獨眼人的鞋帶,迅速採取“倒背縛拇指”的方式,把獨眼人綁住,然後才收槍。
“你們……你們居然還活着?”獨眼人駭然搖頭,彷彿見了鬼一般。
“我們當然活着,如果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你也可以好好活着。”丁峻回答,然後擊掌發出“安全、結束”的訊號。
雪姑娘從地窖的西北角屋頂輕輕落下,之前她一出銅球,便雙腳分踏呈九十度角的兩側牆面,棲身於遠離銅球的最高點。
丁峻出手太快,所以她沒有顯露身手的機會。
銅球下堆滿了上等的焦炭,左右兩面各裝着一個大口徑鼓風機,呼呼勁吹,焦炭熊熊燃燒時冒出的藍色火焰,直舔着銅球底部。如果換成另外兩人,早就在球內熬幹了,所以獨眼人才驚駭至極。
“我猜,你自己應該能找到立功贖罪的機會吧?”丁峻問。
“我……我能,我能,我知道該幹什麼,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獨眼人徹底慫了。非但他想不到丁、雪二人能從銅球內殺出來,就連丁峻自己心裡也連呼“僥倖”。
鑽頭、雪姑娘的降溫功夫缺一不可,如果只是其中一人被困,他會被高溫灼烤昏厥而死,挺不到鑽孔逃生;雪姑娘則只能降溫,無法脫困,最終寒氣不敵烈焰而亡。
“好吧,我相信你。”丁峻微笑着說。
“地下還有一個很大的迷宮,我只知道入口,從沒進去過。那地方鬼氣森森的,只有石妙手能進去。石妙手給我的任務,只是在外圍警戒,等待機會反水陷害雪姑娘。他說過,把雪姑娘引誘到銅球裡,自有妙用。我們沒想到丁先生會來,這只是個意外。”獨眼人老老實實地說。
“入口呢?”丁峻問。
獨眼人走到丁峻的最西邊,右手按着牆上的石塊,來回數了幾遍,反覆地按動了十幾塊顏色略深的石塊,那面牆就慢慢地向左邊滑動,露出了一個兩米寬的門口。
“由這裡進去,直走三十步,就到那迷宮入口。”獨眼人說。
門內的怪味更重,而且夾雜着若有若無的微甜腥氣,令丁峻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普通人看來,這種甜腥氣類似於蜂王漿原液的味道,不好聞,但絕不算難聞。實際上,丁峻卻知道,那是某些毒蟲聚在一起後自然產生的毒性氣。毒蟲越多、毒性越重,甜味就越濃烈。
“很好,很好。”雪姑娘走到門口,向幽深的暗道中望了望,輕輕地嘆了口氣。
“很好嗎?我實在看不出,這裡跟‘很好’有什麼關係?”丁峻苦笑。
烈焰銅球差一點點就讓他們送命,接下來這毒物暗藏的無盡迷宮,只怕又是一道隨時令他們陰陽永隔的鬼門關,應該說“很糟很糟”纔對。
“任何事都要有最終結束的時候,找到敵人的老巢,了結一切,豈不是很好嗎?”雪姑娘回答。
丁峻忽然在心底反問自己:“了結?雪姑娘要的‘了結’跟我想象中的‘了結’是一回事嗎?肯定不是。她要的,是玉牌和石家三條人命,我要什麼?難道我要的,就是幫她完成這件事,讓石家滅門?”
這個結果,肯定不是他千里迢迢由香港到託林寺來的目的,更對不起骨灰已冷的石海。
那只是一道門口,跨進去很容易,但隨之而來的結果是什麼,已經難以預料。丁峻覺得,橫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道選任何答案都會被判錯的必答選擇題,難到極點,無法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