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讀過歷史的,都能把上面的故事聯繫到太平天國年代。
丁峻無言,因爲之前在地下密室中,他也看見了相似的隱喻。兩相印證,他相信一切不是空穴來風。
太平天國的歷史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詳,其中藏着的諸多疑點更是耐人尋味。不過,該農民起義運動來去匆匆,可供追溯的歷史實在太少,那些疑點就成了永遠無解的數學方程式。兄弟相殘、天京之敗、輾轉西去、大渡河之困直至最後傲然赴死,就成了翼王石達開命運中的悲劇連環扣。後人只能哀嘆,一切都是上天的翻雲覆雨之手在無情捉弄。同樣一條大渡河,毀滅了石達開的太平天國軍,卻被另外一位英雄人物傲然踩在腳下,併成就了開天闢地的國家偉業。可是,那些的歷史與託林寺半步崖上的修行者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還是不明白,前輩可否說得更清楚一些?”丁峻頭頂的迷霧並未散去,仍舊看不清方向。
“救贖——有些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就是救贖一切。有的人擁有改造世界的能力,揮鞭南下,劍指中原,最終成爲社會變革中的大人物;有的人卻不自量力,成爲螳臂當車的笑柄。所以,你的心要深深地低伏在塵埃之中,低調行事,直至全盤落定,才顯現本色……”僧人說。
丁峻苦笑,越來越不得要領。因爲他無法理解身邊的僧人是怎樣從萬衆矚目的國際舞臺來到荒僻邊陲的託林寺?
“這是最後的時刻。”僧人說。
當他再次伸開雙臂時,後背離開懸崖。丁峻駭然發現,他背上的衣衫已經千瘡百孔,而數百條青灰色的枝條穿過了那些孔洞,把他與懸崖連接起來。每根枝條都有小指粗細,枝上鋪滿了青色的苔蘚,交錯糾結成一大捆,彷彿人體內的血管組織一般。
“生死一戰,成王敗寇。”僧人又說。
就在他們面前,霧氣緩慢地流動着,時濃時淡,漸漸變幻爲無數抽象圖形。左側,是一個仗劍的巨人,披頭散髮,放蕩不羈;右側,是一個高大魁梧、頂盔掛甲的將軍,手裡橫着長柄大刀。
氣流一蕩,巨人和將軍便突然向前,廝殺在一起。
丁峻不敢眨眼,一動不動地看着那神秘莫測的畫面,直至兩團霧氣驟然分開,巨人和將軍振臂飛起,在半空中各化爲禿鷲與蒼鷹。禿鷲只有一隻,而蒼鷹則是鋪天蓋地的一羣。
“禿鷲?蒼鷹?豈不就是我剛剛下來時看到的搏鬥場面?那麼,我看到的是真實的禿鷲與鷹的搏殺,還是另外一種幻覺?”丁峻不自禁地那樣想。
“該結束了,這麼多年,是非恩怨,總有塵埃落定的時候……”僧人喃喃地說。
另外一個尖銳的聲音也鑽入了丁峻的耳朵裡:“永遠都不會結束,除非高原的水都逆向而流,從東到西。你們以爲正義戰勝邪惡是結束,可你們不知道,地底的闇火一定會躥出地面,燒盡這一切。那些闇火,永遠燒不完,你們永遠看不到,永恆存在,與星球共存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格神力並不存在,不是嗎?”僧人閉上眼,但雙耳不停地顫動,顯然是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那聲音。
“你爲什麼總是否定事實呢?誰都知道那是真實存在的,就在西極的女城之下。不管你怎樣掩蓋事實真相,都改變不了現狀。交出地圖,交出地圖,交出地圖……”尖銳聲音陡地提高了數倍。
丁峻下意識地舉手捂住耳朵,耳膜被刺得生疼,接下來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大腦一片茫然。
他看到,霧氣中的禿鷲與鷹羣展開了搏殺,而霧氣之外,禿鷲去而復返,與另外一羣巖鷹衝突戰鬥着。
“鏡子?鏡面世界?”他腦子一轉,想起地底密室幻覺中所看到的鏡面世界。此時此刻,兩場鷹鷲之戰,豈不就是本體與鏡影的關係。可是,空氣之中並沒有任何鏡面之類,何以出現這種怪異情景?
驀地,丁峻察覺到背後有某種東西窸窸窣窣作響,一些細小的蛇一般的物體正穿透他的衣服,碰觸着他的身體。
“不要……動……地圖,守護者地圖……交給你,全都交給你,這是我死的日子,天雷三十三響之後,一切結束,我的使命就結束了,剩下的事,交給你,交給你……”僧人的聲音又響起來。
那些細蛇在丁峻背後遊走着,由最初的一條變成了數十條。他看不見,但皮膚的觸感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細蛇正在尋找他肌膚的薄弱環節,擇隙而入。換句話說,那些東西正試圖潛入他的體內,將他變得與僧人一樣。
丁峻腦中激烈交鋒,在“允許”與“不允許”之間艱難抉擇。他的身體因爲經過了多年的軍事訓練,瞬間產生自然反應,肌肉骨骼緊繃如一張銅皮大鼓,將突如其來的危險拒之門外。
他不想變成半步崖上的守護僧,但僧人之前的話正在開啓他的深層意識,讓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肩負着與生俱來的某種巨大責任,必須付出奉獻,挑起重擔。若是選擇後者,就得接受這種殘酷的考驗。
“你必須接受,不要讓生命的線斷在這裡……個人的生死比起世界的生存微不足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必須接受……必須……”僧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語氣越來越絕望。
此際,丁峻心底只問了五個字:“那是真的嗎?”
人類接觸世界的途徑,基本是通過眼看、耳聽、舌辨、鼻嗅乃至於手指觸摸,唯有如此,才能辨別四周的世界是真是幻。現在,丁峻已經不相信自己的感官,處於一個真實、鏡像、迷幻三重結合的邊緣。他甚至懷疑,背後這山崖、腳下這深淵、眼前的羣鷹之戰都是假的,推而廣之,自己孤身一人趕赴託林寺、託林寺詭變、石海之死都是假。那麼,他同樣懷疑自己的生命、生命的歷程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覺;一切都未曾開始過,未曾存在過。
忽然間,他淡淡地笑起來,彷彿在一瞬間,看透了生命的真諦,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也就在那一剎那,他敞開心胸,放開身體的禁錮,讓那些細蛇一樣的枝條長驅直入,進入自己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