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的視野之中,水球內的山峰清晰可見,由山勢特徵看,的的確確是岡仁波齊峰無疑。或者說,此地存在的,是一個縮小無數倍的岡仁波齊峰模型。
此刻,很明顯的,那個巨大的“萬”字就懸掛在山崖之上,就像他們在平地上仰視岡仁波齊峰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岡仁波齊峰綿延於中、印、尼三國邊境,素有“阿里之巔”的譽稱,其峰形酷似金字塔,而藏民則稱之爲“石磨的把手”。轉山者環繞神山一週約51公里,四壁非常對稱,那個著名的“萬”字標誌正是由峰頂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與一橫向岩層構成。
佛教萬字格是佛教中精神力量的標誌,意爲佛法永存,代表着吉祥與護佑。那麼,“神山”之“神”,就是因爲它在此地天然形成了巨大的“萬”字,普天之下,絕無僅有。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靈妙造化成就了岡仁波齊峰在藏傳佛教中的地位,萬民景仰,天下無匹。
昔日在阿里地區時,林軒曾不止一次造訪神山,在山腳下虔誠仰望那巨大的“萬”字,於漫漫長夜中不眠不休,對着那“萬”字冥思苦想。
彼時,在他身邊,有着無數千裡迢迢而來的朝拜者,那些人只是跪拜、誦經、轉山、趕路,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像林軒一樣思考。
那時候,林軒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到《莊子?列禦寇》上的那段話——“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世間最淳樸者,莫過於世世代代生長於藏地深山中的藏民們,他們的生命就像一塊石頭一樣簡單,簡單到只有吃、睡、勞作、誦經,沒有牽掛,也沒有憂慮,更沒有虛妄的欲求和躁動的空想。只有他們,才能在生活條件極度簡陋的藏地生存下去,即使是在大雪封門、無水無食的情況下,他們依然能夠安全地活過七天以上,比古印度的瑜伽術高手更能耐受惡劣條件的摧殘。
跟他們相比,有技巧的人過於勞累,聰明的人反覆憂慮,過着衣食無憂卻並不快樂的日子。反之,當這些藏民們結束了日光下的勞作,進入夜間休憩時,安穩地與大山同眠,是一種近乎“神化”的最高明境界。
“在這裡看那‘萬’字,就像看到了一條希望的紙船。”林軒的語氣異常複雜。
“是啊,有希望,但紙船是不足以承載溺水者的希望的,只會令人失望。堂娜總是能夠理解林軒的微妙心思。
“九十九支修行者們想進入那裡,進到‘萬’字蘊含的大秘密裡去。古往今來,只要到過神山岡仁波齊峰的人,誰不想獲得那大秘密呢?”林軒感嘆。
“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讓我想起了你們中國的一本書。”堂娜亦輕聲感嘆。
林軒也明白堂娜要說什麼,那本書一定是指《圍城》。
錢鍾書在小說《圍城》中說過非常經典的一句話:城裡的人想衝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事業也罷,婚姻也罷,人生的目的大都如此。
將這句話應用到目前的這種困境中來,其實也非常恰當。修行者們都想衝入“萬”字圍城之中去,攫取寶藏,獲得秘密,而那種“取得”恰恰是修行的大忌。修行是爲了捨棄身外之物,進入思想的空無境界,絕對不是爲了追求“物慾”而來。
以這種標準評判,九十九支修行者無一合格。
“如果你撲過去,想再退回來就難了。”堂娜說。
林軒點頭。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是莽撞冒失的人,任何時候,必須謀定而後動。
“也許我可以等待黑暗中的再次天旋地轉。”林軒眺望水球,思索了一陣後,才繼續這個話題。
“是啊,那種持續的飛速旋轉真的很詭異,讓我想起從前接受過的宇航員陀螺儀訓練。我猜,你也接受過同樣的訓練吧?”堂娜問。
陀螺儀訓練考驗的是人在失重條件下控制身體的能力,不適應者,就會在上下左右、顛三倒四的無序、無方向、無規律的飛旋中狂嘔甚至昏迷,而高手卻可以在飛旋之後立即進行五十米速射,精度絲毫不受影響。
林軒沒有出聲回答,只是默默點頭。
“如果你飛躍下去,我們就沒法互爲依靠了,只能單兵作戰。無形之中,大家的實力都會略打折扣。”堂娜說。
林軒再次點頭:“沒錯,但我們已經到了不突破必死的地步了。就像那些修行者似的,只敢攻擊同類,企圖從別人走過的路上借力而行。他們願意邁出一小步,但卻不願開闢新路,走出一大步。所以,他們失敗了,死於亂戰之中。”
九十九支修行者之死,對於他來說是一種振聾發聵的警示——“只有脫出窠臼,才能打破難關。”
人類往往滿足於“溫水煮青蛙”式的生活模式,當察覺到大毀滅來臨時,再想計策,爲時已晚。真正能在風雲變幻的江湖中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往往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未雨綢繆、料敵機先者。毫無疑問,林軒正是這種萬里挑一的大人物。
四周又恢復了死寂,老僧、天鵬王、九十九支修行者如同一場夢境裡的人物,毫無痕跡出現,又毫無痕跡消失。
“想想他們,真的只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林軒忽然深有感嘆。
陌生人之間,也許今生只見此一面,從此雁在天空魚在水,永世隔絕,再無聯絡。
林軒凝視那水球,籌劃着躍下之後的落足點,但不知爲什麼,精力總是不能集中,感覺四周似乎有着無數浮光掠影般的影像,倏忽在東,倏忽在西,牽扯着他的眼角餘光。但是,當他擡起頭來細看時,石壁仍是石壁,光禿禿、灰濛濛的,毫無異樣之處。
“你的心已經很亂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堂娜提醒。
“是啊。”林軒連做了幾個深呼吸。
“你是不是……看到很多莫名其妙的影像?”堂娜問。
林軒下意識地向四面看,當再次一無所獲地低頭時,他攤開手掌,仔細觀察掌心的複雜紋路。
掌紋是人類命運的體現,如果一個人能夠解讀自己的三分之一掌紋時,就已經能窺破天機、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那也許就是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堂娜夢囈似地說。
林軒擡頭凝視堂娜的眼睛,那雙眸子裡藏着太多看不清的哀愁,彷彿一卷古老的水墨畫,越想看清,越看不分明。
“真奇怪,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看透自己。”堂娜躲避着林軒的目光。
“堂娜,我們還有機會。”林軒說。他從不畏懼困境與失敗,所以此前的任何一場戰鬥中,總能轉敗爲勝,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真正的鬥士全都如此,只要生命不息,必將奮鬥不止。
“你能看清自己嗎?”堂娜問。
“我看不清,那些影像太淡了,似有若無,無法捕捉。”林軒回答。
“是嗎?那真是一件太奇怪的事。”堂娜說。
“如果那就是我們的過去和未來,爲什麼又不讓我看清?”林軒低聲自問。
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三章中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在此困境之中,林軒似乎既做不到“知人”,又做不到“自知”。
“堂娜,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林軒追問。
“我看得很清晰,無比清晰,彷彿昨夜剛剛做過的夢一樣,一閉眼,夢境宛在眼前。快樂的,讓人欣喜若狂,如引甘醇;傷痛的,錐心刺骨,苦不堪言。”說到這來,堂娜輕輕地捂着自己的心口,緊咬着櫻脣。看得出,她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
“堂娜。”林軒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把堂娜擁入懷中。
“這是最好的結局,這又是最壞的結局;這是我平生最慘烈的一場追逐之戰,又是開啓我生命樂章的嶄新一頁。我該滿心高興還是痛哭流涕……”堂娜在林軒懷中嗚咽着。
“我們還有機會,至少比九十九支修行者的機會更大。”林軒說。
他輕拍着堂娜的後背,不捨得再讓堂娜哭泣。
“也許我可以……可以……”堂娜的臉驀地一紅,兩頰如燃起了兩朵火燒雲似的。她的雙手更緊地摟住林軒的腰,身體緊貼,彷彿要用這火燒雲將林軒一起點燃。
林軒站得更穩,他的心在燃燒,但卻能夠好好地控制自己,不讓這慾望的野火肆意燃燒起來。
“也許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堂娜的聲音越來越輕。
林軒知道堂娜的心思,但他無法讓自己逾越最後的界限。
“我保證,我們一定能出去,重新站在燦爛陽光之下。到那時,我會讓所有人見證我們。”林軒斬釘截鐵地說。
堂娜不再開口,臉埋在林軒的胸膛裡,一動不動,如同受驚的小獸。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林軒輕聲安慰。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堂娜如此直抒胸臆,讓林軒心中已經有了無盡的羈絆。當然,堂娜是非常優秀的女孩子,完全能配得上林軒。他們在一起,稱得上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未來有一天,我會帶你去見我所有的朋友,相信他們一定都會非常欣賞你。”林軒低頭,下巴落在堂娜頭頂的秀髮上。
“別忘了,我們分屬於兩個不同的組織呢。”堂娜低語。
“那不是問題,我會爲你鋪平一切,不讓你再像現在一樣不停地流淚。”林軒說。
堂娜說得沒錯,林軒所屬的組織與俄羅斯的諜報機關在某種層面來說,是針鋒相對的敵對陣營。組織絕對容不下一個俄羅斯女諜,而俄羅斯的諜報機關也絕對不會給林軒留一個容身的職位。
像他們這樣的人看似地位尊貴、風光無限,但實際算來,已經被綁在全球政治的戰車上,隨時都能淪爲戰爭的探路先鋒,死活由不得自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的正是這樣的一個道理。
唯一的辦法,就是兩人同時退出江湖,金盆洗手,不再過問江湖世事,成爲兩袖清風、一團和氣的局外人。
“堂娜,我會爲你離開組織。”林軒微笑着,下巴在堂娜的頭髮上緩緩地摩挲着。
“不要——”堂娜受了驚,身子猛地瑟縮了一下。
“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與你相比,身外的一切都是浮雲。”林軒莊重地說。
“不,我不願你爲了兒女情長耽誤自己的前途,更希望你能威震江湖,成爲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天空宇宙、星辰大海纔是你應該擁抱的東西,你們中國人經常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說的豈不就是這個道理?”堂娜低聲說。
林軒更緊地摟住堂娜:“你說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堂娜的聲音低不可聞:“我不要你爲我做任何事,我只想你在未來的日子裡想到我的時候,能夠給自己帶來快樂。”
情話能讓年輕男女陷入迷離,他們由相擁變爲摟抱,不知什麼時候四片嘴脣已經貼合在一起,緩緩膠着起來。
那個吻,至少持續了十分鐘,林軒絕對感覺到,兩人身體裡的某種東西已經死死地糾纏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也許,那就是戀愛男女最真實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