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米之外,那洞口正在緩慢變窄,而通道內的光線也正在漸漸減弱。
“走,走,走——”林軒來不及說更多,一手攬着堂娜的腰,一手攀附石壁,竭盡全力向前衝刺。
這種變化令兩人的精神緊張到極點,一旦那洞口關閉,則兩人又重歸黑暗,並且被這一大羣猙獰侏儒包圍。
幾秒鐘內,他們的情緒由大喜、旖旎到驚駭、焦慮,如同坐過山車一樣,從雲霄直墜到地底。
“我們……來得及,一定來得及!”奔走中,林軒咬緊牙關,從齒縫裡迸出這幾個字。
驀地,山洞深處那巨人發出了詭異的嘯叫之聲,如同夜梟長鳴於林梢,聲音刺得林軒耳膜隱隱作痛。
“你走,你快走!”林軒手臂發力,將堂娜向前推出。
他是臨戰經驗極度豐富的高手,知道那嘯叫必定是一種命令,其音節由冗長低沉漸漸變爲短促高亢,與陣地戰中的衝鋒號類似。
果然,嘯叫聲還未結束,幾名侏儒突然由後方躍起,沿着洞頂高速爬行,越過林軒頭頂後落地。
“來得好,既然咄咄逼人,就別怪我出重手了——”林軒被徹底激怒,那股被壓抑、被脅迫的憤懣之氣陡然發作,迎着幾名侏儒衝過去。
嘯叫聲再起,侏儒的動作突然加快,繞着林軒急速旋轉。
“它們……它們在長大!”堂娜惶然驚叫。
的確,那些侏儒的身體正在拔高,如同喝飽了水的禾苗一樣。更爲可怕的是,最初侏儒們的眼睛是呆滯無光的,但此刻隨着身體的成長,它們的眼睛也變得明亮起來。
“它們在進化,這應該跟人類的進化過程相似。那怪物的嘯聲是一種奇特的催化劑,能夠左右這些侏儒的思想——”林軒一邊說一邊猝然踢腿,將一名侏儒踢飛出去。這一次,他沒有刻意留情,侏儒頭部撞上石壁,頓時暈了過去。
嘯聲令所有侏儒加速進化,其追趕速度也成倍提高,很快就逼近了林軒和堂娜。
林軒從未如此絕望過,後有追兵,前無去路。
他無法想象那洞口爲什麼是“動”的,如果這通道是山中的岩石縫隙,那麼它的寬度、高度必然是固定不變的,不會忽大忽小。
“最後一個辦法——”堂娜張開嘴,食指在牙牀上一捏,一枚牙齒落在掌心裡。
那是一顆微縮炸彈,它與微縮毒藥一樣,都是高級間諜人員的標配。
林軒明白,引爆炸彈就能改變通道內的氣壓,克服風阻,將兩人彈出去。只不過,一旦飛出洞口,不知道下面的情形,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你怕不怕?”堂娜把牙齒捏在右手的拇指、食指之間。
“跟你在一起,沒什麼好怕的。”林軒回答。
“靠近我,三、二、一——”情況緊急,兩人不可能有更多交流。
堂娜鬆手,牙齒墜地。兩人轉身向外狂奔了約有七八步,那炸彈就在背後爆炸,產生的氣浪推動兩人的後背,驟然撲向洞口。
林軒始終保持清醒,當身體衝出洞口時,他及時地出手,勾住了洞壁,另一隻手則攬住堂娜。
如他所料,洞外即懸崖絕壁,如果兩人以自由落體的方式下墜的話,只怕難逃一死。
“我們終於逃出來了!”兩人同時驚喜地大叫。
視野之內,全都是綿延起伏的皚皚雪山,山谷峰頂,不時有大鷹唳叫着俯衝掠過。雪山上是沒有人影的,只有那些終年不化的積雪反映着昏黃的日光。
奇怪的是,林軒並沒有看見神山岡仁波齊峰,更不必說那個著名的大萬字了。
他向下看,日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投映在石壁上。
“我沒有……影子!”堂娜在他懷中*了一聲。
林軒已經注意到了,石壁上只有自己的影子。
“我果真是個沒有影子的人,爲什麼?爲什麼……”堂娜從林軒懷中掙脫出去,單手扣住石壁,另一隻手在空中大力揮舞。
如果僅僅是在山腹中失去了影子,堂娜還能勉強接受,因爲可以用“環境異常”來解釋。現在,日光之下都看不見她自己的影子,讓任何正常人都無法承受。
“堂娜,你不要急,我們下去再說。”林軒試圖制止堂娜的狂躁行爲。
任何理論都無法解釋影子消失的事,畢竟林軒是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對某些唯心主義的理論並不認同。不過現在,他除了用“鬼魂無影”解釋這種現象以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們身在幻覺之中”。
據科學數據統計,幾乎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夢、幻覺都是沒有顏色的。所以,每個人的夢都是固定的灰白世界。在夢中,任意情節、任何物體都是可以被扭曲的,哪怕其上下銜接再不合理,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包括沒有影子在內。
也就是說,如果堂娜在夢中失去了影子,根本就不可怕,但問題是,這裡已經是正常世界,頭頂有太陽,腳下有雪山,是一個真實無誤的人類世界。
林軒再次環顧四面,捫心自問:“那麼,這裡是夢還是現實?”
“下去以後,我還是沒有影子,跟別人完全不同。那麼,我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堂娜低聲啜泣起來。
“我們先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再說。”林軒低聲勸誡。
其實,他對這種咄咄怪事也感到茫然。
他愛堂娜,但當堂娜變成了一種異類,他們還能在一起嗎?
“林軒,對不起,我大概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堂娜甩乾眼淚,決絕地說。
林軒向堂娜伸出手:“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天下良醫成千上萬,任何事都是可以慢慢解決的。”
堂娜搖頭:“不要安慰我了,良醫只能治病,卻不能幫我找回影子——”
“嗚——”洞口再次傳來嘯叫聲,幾條黑影從他們頭頂掠過,划着長長的拋物線墜下懸崖。
“是那些侏儒!”林軒驚叫。
“沒錯,是他們!”堂娜也暫時忘記了個人的傷痛,“這些詭異物種一旦進入藏區,不知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多大的危害!”
林軒向下望,大部分侏儒墜入黑黝黝的山谷中,絕對會死無葬身之地,但少部分侏儒卻落在厚厚的積雪上,落地後即可散開,行動敏捷之極。
“它們在怪物的嘯叫聲中高速進化,只怕……只怕要給尼泊爾地區帶來一場巨大的災難。”林軒的內心無比焦灼,但卻無能爲力,因爲目前兩人依然命懸峭壁,僅僅是勉強自保而已。
通道之中嘯聲不絕,並且又夾雜着更多嘶啞叫聲。
那種叫聲很像是嬰兒出生後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又像是初春深夜裡的貓兒叫春聲,殘忍地折磨着林軒的耳膜。
他能想象得出,無數進化中的侏儒正在爭先恐後地向外面的世界飛奔。
“我們要變成世界的罪人了!”他大吼一聲,“堂娜,你留在這裡,我必須上去阻止這一切!”
林軒從小受過傳統教育,明白“大丈夫有所不爲有所必爲”的道理,更牢記哲人說過的“人之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箴言。
在漫長的中國戰爭史中,有人爲了大部隊的勝利堵槍眼、捨身炸碉堡,全都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壯舉。在“仁、義”這兩個莊重的字眼面前,個人生死變得微不足道。所以,纔會有人在華裔世界裡名垂青史,也有人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
“你留在這裡,好好活下去。”林軒凝視着堂娜的眼睛。
這是真正的生離死別,以他的個人之力去阻止不計其數的侏儒,幾乎是杯水車薪、螳臂當車之舉,唯一的結果就是戰死。
“你不要去。”堂娜搖頭,“你不能去!”
林軒也搖頭:“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男人是這個世界的中流砥柱,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纔是一個鬥士最完美的結局。對不起,原諒我!”
他單臂發力,準備躍上去殺入洞中,但堂娜比他領先一步,倏地翻身向上。
“下一個輪迴再見!”堂娜彎腰,深情地望了林軒最後一眼,倏地消失在林軒的視線中。
隨即,嘯聲、嘶叫聲中又添了堂娜悲壯孤傲的吶喊聲:“再見……親愛的林軒,再見了,下一世輪迴,我要做你的女人……你好好活下去,記着我的名字,記着堂娜……記住,好好活下去,這個世界需要你去拯救……在我眼裡,你就是整個世界的救世主,再見了親愛的,再見了……再見了——”
那段聲音是被一次劇烈的大爆炸攔腰截斷的,林軒也隨着巨震由山崖上滑落,直墜深谷。
那一刻,他的心痛得像被幾萬枚鋼針一起穿刺。
他想叫堂娜的名字,喉嚨、脣舌卻都僵硬住,動都不能動,發不出半點聲音。
“堂娜,你爲什麼如此殘忍,要我活着受折磨?讓我比死了還難受?”他勉強地擡頭向上望着。
大爆炸燬滅了那個洞口,碎石亂飛,灰塵瀰漫,並且在山谷中引起了巨大的回聲。最可怕的是,回聲引發了附近所有山頭的大雪崩,成千上萬噸的冰雪混合物由山巔轟鳴着傾瀉而下,摧枯拉朽,毀滅一切。
雪崩是最可怕的雪山災難,但林軒此刻卻渴望着被冰雪埋沒,最短時間內追隨着香消玉殞的堂娜而去。
“如果黃泉有路,希望我能加速追趕上她,不讓她一個人在寂寥悽清中彳亍獨行。好了,那樣的話,我們就扯平了,誰也不會虧欠誰……”在急速下墜中,他心如死灰,彷彿生命也隨着堂娜的殺身成仁一道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