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舷梯很窄,魔術師站在那裡,林軒就無法通過。
“我不知道該如何幫你,慚愧,慚愧。”林軒說。
魔術師曾將這架飛機作爲自己最後的歸宿,但陰差陽錯,被林軒與魏先生破壞,並且事情演化到現在這種地步,實非林軒本心所願。
“消失。”魔術師只回答了兩個字。
林軒不知道對方說的“消失”二字是讓自己消失還是讓這紛亂的世界消失,抑或是魔術師自己消失,自絕於這個世界。
漢語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此,普普通通的兩個字包含了太多歧義,令人無法準確解釋。
遠方,大雪山頂烏雲沉積,似乎正醞釀着一場暴雪。最高的山峰直插雲霄,山尖被烏雲遮蓋,已經將天與山緊密相連。烏雲吞噬山尖之後,攻勢有增無減,雲團中似乎還蘊含着無窮無盡的殺機,意圖將這古老的大雪山、山上的人與飛機一起吞入。
林軒知道,藏民中有個古老的傳說,這種情況下只要攀登那遠處的高峰,就能借助雲霧的力量登上天堂。
藏民對於天界、佛界總是充滿敬畏,所以即使知道那個傳說,也從未有人敢大膽妄爲,試着尋路登天。
藏地傳說之中又有“通天塔”的神奇故事,說的是羣山環抱之內有一座高塔,根基牢牢地與大雪山融爲一體,其尖頂則筆直向上,穿越一切,直達天界。故此,該塔被命名爲“通天”,與《西遊記》故事中的“通天河”傳說如出一轍。
傳說畢竟是虛妄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是不可能借着那樣的途徑昇天的。否則,人造衛星、宇宙飛船還有什麼意義?
“我不懂你的意思,世界很美好,只要下了大雪山,五彩繽紛的生活還將繼續,不是嗎?”林軒微笑着問。
事實上,這正是林軒的心裡話。
歷盡波折之後,他需要一段緩衝、休養、恢復、沉澱的時間,港島能夠給他這些,他也願意在港島的都市生活節奏中調整思路,爲下一階段的戰鬥積蓄力量。
魔術師慢慢地伸出雙掌,看着掌心裡的紋路,無比悲涼地低語:“那是你們的世界,我的世界,一片黑白。”
本來,在全球無數觀衆眼裡,魔術師是聚光燈下的寵兒,不知有多少鐵桿粉絲爲了看他的表演徹夜不眠地排隊購票,不惜花上一兩個月的薪金。有些極端的女粉絲甚至揚言,只要能跟魔術師春宵一度,哪怕第二天早晨起來就死了也願意。
那麼多男女老少愛着魔術師,爲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而癡狂,將他視爲無所不能的上帝。可是,沒有人看見這無數光鮮亮麗的畫面之後,魔術師有着一顆多麼憔悴的心。
“何必如此悲觀?”林軒問。
“今天沒有星星,我也許該化成一顆流星,短暫照亮烏黑的天空。”魔術師說。
“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不做魔術師的話,也許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詩人。”林軒說。
“是啊——”魔術師苦笑,“我小時候酷愛讀書,無論是中國的唐詩宋詞還是英國的戲劇文學,每次讀起來都廢寢忘食。我真的很想做一個詩人,像雪萊、徐志摩、余光中、席慕蓉那樣,用詩句溫暖別人的心情。可惜的是,我偏偏從十五歲起癡迷於魔術,將所有的熱情都貢獻給了這項事業。有人說,不能窺見天機的魔術師絕對不是好魔術師,所以我自從入了這一行,時時刻刻都夢想着窺見天機,成爲天機的執掌者。”
魔術師靠在舷梯的扶手上,仰面看着晦暗的天空,沉浸在無邊的回憶之中。
林軒曾讀過魔術師自己寫的一整套回憶錄,那裡面詳細記錄着魔術師的心路歷程。除了普通的技術訓練之外,魔術師曾經花費了五年時間遊歷於歐洲的梵蒂岡,跟隨教皇麾下的靈力大師修行“意念之術”。之後,他又常駐印度兩年,跟隨瑜伽術大師龍頁婆修行“龜息術”。在此之後,他深入藏地,孤身探訪十大名寺,追索生命的意義所在。
魔術師之所以有今日傲人的職業成就,與他自身孜孜不倦的追求也是分不開的。
在全球所有魔術師之中,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拼”,將一天當作兩天來用,彷彿永遠都處於趕時間的瘋狂狀態。不過,人畢竟不是機器,無法承受那麼高強度的工作,所以魔術師的思想纔出了大問題。
“你的一生,着實令人欽佩。其實你已經是很多華裔年輕人學習的榜樣,據我所知,港島的幾所大學裡,到處能夠見到你的粉絲。他們在很多激進的辯論會、演講會上,都把你奉爲二十一世紀的青年偶像。放眼港島、大陸,能像你一樣年紀輕輕就取得傲人成就的寥寥無幾,即使是目前華裔富豪排行榜上的前輩們,也要對你刮目相看。”林軒由衷地讚歎。
昔日,港島年輕人崇拜的偶像爲著名的“四大天王”,即華仔、友哥、城城、黎叔。這四個人勤奮好學,積極上進,個個都是工作狂人,爲港島年輕人樹立了良好的榜樣。
林軒確信,如果魔術師肯回頭,一定可以超越“四大天王”。
“你說的對,但我不該泄露了天機。你也知道,天機不可泄露,泄露者必遭天譴。”隔了一陣,魔術師又幽幽地說。
“你太悲觀了。”林軒試圖勸解對方。
“林軒,不要勸我,我反而要勸你。止步吧,就是現在,讓你心靈的時鐘停下來。”魔術師擡起右手,用食指點着林軒的左胸心臟位置,“停下來,就像一個巨大的鐘將所有機簧上蓄積的力量釋放乾淨之後,不再上弦,讓一切停止。就在此刻,停止——”
猛地,林軒感覺自己的心臟發出“咯噔”一聲,然後真的停止了跳動。
他不動聲色地檢查自己的呼吸和脈搏,竟然發現呼吸已經停止,脈搏已經停跳。
普通情況下,一旦呼吸停止,人就將昏迷致死,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醫學真理。
嗒的一聲,魔術師指尖上出現了一朵橘黃色的火苗,約有半寸高,像一支剛剛點燃的細小蠟燭一般。
“不要怕。”魔術師說。
“我沒怕。”林軒微笑。
魔術師微微有些愕然:“你真的不怕?”
林軒搖頭:“這是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精神境界,我該感謝你,在我面前開啓了一個新的世界,使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身心體驗。我相信你沒有惡意,否則的話,就不會給我和魏先生留下活路,一早就讓飛機墜毀於峽谷之中了。”
他的心臟雖然停跳,但身體並沒有任何不舒服之處,所以他知道,魔術師絕無惡意。
“林軒,你果然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好好交你這個朋友。”魔術師說。
“何必等來生,我們這一生的路還長,還可以做幾十年的朋友,不好嗎?”林軒笑着問。
魔術師搖頭:“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在臨終之前,我只想叫醒你,好讓你知道生命的真實意義所在。”
那火苗一顫一顫的,極有節奏地跳躍着。
林軒無聲地默數,計算清楚它每分鐘跳動約六十五次左右,正是自己的心跳頻率。
這種“以火續命”的方式自古有之,而魔術師所做的,就是將林軒的生命體徵完全轉移到火苗上,讓林軒直觀地看到這一切。
“謝謝你,你已經讓我看清了生命是多麼脆弱。”林軒點頭。
他不必等到魔術師解釋火苗的意義,自己已經完全頓悟。以他的智慧,足可以與天下任何一名大智者比肩而立。
換句話說,組織內部自上至下一百零八人之中,智商能夠高於他的寥寥無幾。他只是因爲資歷、年齡、功勞等等因素暫時排在下游,假以時日,必定能夠一飛沖天,成爲掌握組織大權者。
“你明白,那就少了很多需要費口舌的地方。你看,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支蠟燭,火頭或大或小,但都是蠟燭,沒有例外。蠟燭上的火頭是很脆弱的,風來雨來,都能讓它瞬間消弭。更何況,蠟燭之外,還有我們這個廣袤的世界,還有各種巨大力量的存在。你如果只知道前進,不知道退縮,就會將自己這支蠟燭置身於茫茫大雪山之上,任由各方勢力宰割。你要知道,人類總以爲自己知道一些事、不知道一些事,但卻不明白人類未知的領域到底有多大。以前,我也不知道,但我終於從佐欽寺的古老典籍中看明白了,人類只不過是這個世界的滄海一粟,渺小如巨人腳下的螻蟻。正因如此,你要停止前進,退後自保。這——就是我在這裡跟你交談的所有意義……”
魔術師說到這裡,忽然左手向外一翻,在林軒耳邊凌空抓住了一件急速飛來的東西。
他攤開手掌,那東西竟然一枚兩寸長的狙擊步槍子彈,黃澄澄的,十分駭人。
那子彈本來是射向林軒右側太陽穴的,如果不是魔術師出手,此刻林軒的頭顱已經被子彈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