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軒暫時從魏先生的錄音中清醒過來的時候,驚覺天色已近黃昏。二十四小時內發生了太多事,令他的神經高度緊張。
對面書架上有樣小東西一閃,泛起一個奇異的亮點。
林軒起身,幾步走過去,發現那是一張鍍銀的書籤。
書籤夾在一本英文詩集中,只露出半寸見方的一小部分。書籤做工極爲精緻,上面印着一幅手繪的仕女簪花圖,仔細端詳竟是魏夫人的模樣。
那是一本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集,書籤所在的頁面正是那首著名的《我從火車上下來》。
年輕時,林軒也讀過這本詩集,因爲佩索阿所寫的都是哲學詩,不但能夠帶給人哲學的美感,更能讓人獲得哲學上的開悟。
他知道,魏氏夫婦都是學識淵博的人,家中藏書超過萬冊。那麼,把這樣一本詩集放在此處,夾以書籤,看來是經常翻讀,難道這本書與他們最近正在進行的事務會有着某種聯繫嗎?
現在,魏府空無一人,林軒捧着詩集,輕輕地讀起來:
“我從火車上下來
對那個遇到的男人說再見。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十八個小時
並有過一次愉快的交談,
……
每一次的告別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一次的告別是一次死亡。
……
人類的一切都令我感動,因爲我是一個男人。
人類的一切都令我感動不是因爲我對人類的思想
或人類的學說有一種親合力
而是因爲我對人類本身有着無限的親情
……
這一切,在我的心裡,是死亡和這世界的悲哀。
這一切活着,因爲它死了,在我的心裡。
而我的心略微大於整個宇宙……”
在讀到最後一句“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時,林軒的心絃似乎瞬間被撥動了。
古往今來,那些能夠挺身而出拯救人類的人,莫不是有“心大於宇宙、心包容宇宙”的大無畏精神。他們站得高,看得遠,胸懷古今,放眼全球,帶領民衆走向和平美好的未來。像魏先生那樣的人,才稱得上是這個時代的異術師領袖。唯有那樣的人,才能引領全球華裔異術師創造更美好的未來。
他沉思了一陣,合上那本詩集,重新回到桌邊。
剛剛那段突然出現的對話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思索了一陣後,從“尼瑪、天欽、隧道、大船”幾個詞語中突然明白了這段對話的來源,那是電影《2012》的臺詞,即片中的老喇嘛和小喇嘛的對話。
老喇嘛說的“清空杯子”是一種既簡單又高明的哲學理論,水滿則溢,裝的太多了就會流出來,如過不想讓水流出來就得清空杯子,把裡面的倒出來才能再倒進去。在現代哲學理論中,用“空碗求學”來命名這種思維模式,即學習任何的理論,先要抉擇,然後放空自己去納受,最後纔是辨析。否則帶着自己的成見和舊有的習氣,無法真正地獲得知識。學習知識是如此,爲人處世,也是如此。
“在我心裡也有需要清空的東西嗎?”林軒喃喃自問。
他很明顯地感覺到,魏先生留下的錄音裡處處充滿玄機,句句發人深省。
“我從前心裡一直有個執念,就是完成組織的任務,消滅一切罪犯,維護亞洲和平。如果放下這一執念,我心裡還有什麼?一無所有,空空如也。那麼,我活着,就只是爲了維護亞洲和平嗎?如果大地震、大海嘯、大劫難發生在地球反方向的美洲,我難道就冷眼旁觀?也許就在此刻,我需要放下組織這一身份上的禁錮,把自己當成像魏先生那樣的異術師,爲全人類而戰——”
沉思中,他的手指摸索到了錄音機的播放鍵,輕輕按了下去。
暮靄沉沉,書房裡的光線已經模糊到無法看清文字的地步,但這樣一種昏昧的環境更適合於聽聲音,更能讓人的心沉靜下來。
“我想,此刻聽錄音的人已經拿到對面書架上那本書了吧……”
當錄音機裡傳出這樣的聲音時,林軒吃了一驚,不過隨即明白,魏先生留下的錄音不是一種讀報告式的陳述,而是一種充滿智慧的互動。
“讓我來猜一猜,聽錄音的會是誰?小原、羅開、年輕人、楊天、楊風、蘇倫甚至是山東神槍會趕來的年輕一代高手?我不知道,除了你們,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人能有機會來到這裡,找到這卷錄音。好了,不管你是說,我都必須說,我們之間是有緣分的,有緣分的人才能一起做大擔當的事。當你聽到上一段對話時,猜到說話者是什麼人了嗎……”
林軒輕輕點頭,彷彿魏先生就在眼前似的,低聲回答:“猜到了。”
錄音機裡的聲音只頓了幾秒鐘,隨即響起魏先生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那是一段電影的對白,正是來自於《2012》那部電影。或許,你還在奇怪,我在前面提到過的蔣錫礽大師是什麼人吧?我給你十秒鐘時間,十秒鐘之後,我將揭曉答案……”
林軒凝神細思,從打開錄音機到現在,幾乎所有的話題都圍繞着《2012》那部災難電影,那麼“蔣錫礽”這個名字是否也會跟電影有關。
當他將每一個電影角色都回憶了一遍之後,“蔣錫礽”的真相終於浮出水面。
蔣錫礽是一個演員的中國名字,在電影中飾演最後敲響警鐘的絨布寺老喇嘛。他的外文名字叫亨利歐,曾出演過多部華語電影,包括《花轎淚》《末代皇帝》《千年敬祈》等。
雖然只有短短的十秒鐘,林軒卻是快速無比地將“演員、老喇嘛、智者、異術師、哲學家”等幾個不同身份疊加到了蔣錫礽身上。
電影中,當印度洋海嘯越過喜馬拉雅山脈向絨布寺撲來時,老喇嘛開始敲鐘,神情自若,超卓泰然,如同鳳凰在火中涅槃重生一樣。那個段落中,蔣錫礽似乎已經與老喇嘛的角色融爲一體,從內到外,散發着大無畏的勇氣。在那次大劫中,山河毀滅,方舟獨存,而留在很多人記憶之中的還有一個名叫“蔣錫礽”的勇士。
看電影的觀衆只以爲演員是在導演的指示下去演繹各種角色,大部分人都關注主角,忽略配角,這已經是人之常情。等到散場燈光亮起,這場戲也就結束了,離開影院的觀衆絕對不會將劇中人物、劇中角色帶到現實生活中來。
林軒禁不住長嘆:“魏先生,您究竟是在設置怎樣的一個謎題?”
十秒鐘剛過,魏先生的話繼續從錄音機中流出來:“答案就是《2012》中的老喇嘛,一個電影角色,同時也是一個當代少有的智者,更是一位足跡踏遍藏地的伏藏師。伏藏師這種身份無需我贅述,但當蔣大師登門時,我卻真正吃了一驚,因爲他說,足足經過了六十五年的思考與探索,他才明白了自己的伏藏師身份。蔣大師來見我的時候,剛過了六十四周歲生日。也就是說,他在母親胎中孕育之初,已經開始思考。太多‘嬰兒帶着前世記憶出生’的例子表明,人都是有前世的,而蔣大師的前世,正是絨布寺裡的一名喇嘛,一輩子的工作就是撞鐘……”
林軒聽到“伏藏師”三字的時候,立刻把錄音機的音量調到最大,集中注意力傾聽。在藏地,他接觸過太多伏藏師,也從中認識到藏地“伏藏”文化之深邃。不過很可惜,每一個經過“掘藏”之後的伏藏師,往往都沒有善果。唯一的解釋就是,伏藏師爲了腦中的“伏藏”而活,當“伏藏”被開啓,則他今生的使命就已經完成,可以重返六道輪迴去修行了。在伏藏師的世界裡,死亡絕對不是冷冰冰的生命終止,而是一次滿懷希望的六道重生。
巧合的是,蔣錫礽的前世是絨布寺的撞鐘喇嘛,今世作爲演員,又飾演了一次自己的前世。這些非比尋常的經歷,使他比別人更容易看透末日浩劫的本質。
林軒扼腕嘆息:“如果能跟這位蔣大師面對面探討研究就好了,至少比通過第三人口述要直觀明瞭。”
在雄巴村的時候,他曾親眼見到一個人的後世與前世生活重疊的例子。一名趕着牛車送貨的人去一個偏遠的鄉村送貨時,半路上突然頓悟,知道自己的前世竟然也從事着同樣的工作,也同樣趕着牛車去往那個叫朗卻朵的小村。他能清楚地說出五十年前朗卻朵村每一家每一戶的人名,講出在自己的前世臨死前曾賒出過一些貨物,要求那些欠錢的人歸還。他說的所有話都被一一印證,朗卻朵村的七十多位村民一起向他下跪,以爲他是真神降臨。
這個例子說明,某些特殊條件會觸發前世、後世記憶融合的機關,而電影《2012》就成了引發蔣錫礽“伏藏師”記憶的關鍵點。
“你也許很想跟這位蔣大師面對面交流?也許想分享一些對於伏藏師的看法等等等等。好吧,我現在就會請他出現,親自回答你的問題。不過首先,請大家雙手合十,一起誦唸六字大明咒……”
林軒並不認爲蔣大師肯定會出現,因爲現在畢竟只是魏先生在錄音機裡說話,根本沒有別人。
他正想着,對面書架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