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了半月的晴天,到了中秋這一日,竟然下起了淅瀝的秋雨。
已是黃昏時分,園中的林蔭道上,日漸枯黃的銀杏葉,經過一日風雨侵襲,堆積滿地,行人車輛匆匆而過,碾過一地殘痕,遠遠望去,被層層煙雨包裹的雲城醫院像是處於一片迷霧森林之中,在這中秋的傍晚,更顯蕭瑟。
白姝安送方如林進入電梯之後,便回身往洛涵風的病房走去。一路上,她步履遲緩,心事重重。自從洛涵風醒來以後,時間又過去了五日,他的身體看似逐漸好轉,但心情卻一日比一日沉鬱。
從如林的口中,白姝安隱約得知了一些因由,今天下午,阮凌秋作爲洛氏集團挪用鉅額資金案和江邊倉庫綁架案的犯罪嫌疑人,經過雲城警局持續15天的調查審問,終因證據不足而依法釋放。
除了洛涵風以外,包括洛天齊、洛靜敏在內的洛氏集團內部所有董事會成員和相關工作人員均接受了警方調查,但調查結果卻讓人大感意外。關於那3000萬被挪用資金的來龍去脈,竟跟白姝安最初掌握的信息絲毫不差,每一筆都是經過青宴和鄭世之手,流入了美國的一個秘密賬戶,而經警方追蹤調查,那個秘密賬戶的開戶人就是青宴。
警方由此推測,青宴與鄭世因爲挪用集團鉅款資金事項敗露,兄弟之間意見發生分歧,鄭世本想在綁架案當日潛逃,卻被洛涵風成功攔截,鄭世因此狗急跳牆,襲擊了洛涵風,被警官鄭勇當場擊斃。
而青宴之所以會綁架白姝安,根據其子青宇的口供顯示,是因青宴一直對洛氏不滿,由此還引出了一段隱藏多年的家族恩怨。
據說,50多年前,青家在雲城也是頗有地位的,青宴的父親青老爺子乃是替洛家管理各大布莊酒家的總管事。後來青家卻在一夕之間沒落了,究其原因,竟是因爲洛晟宏洛老爺子的絕情狠心,當年洛老爺子決定舉家離開雲城之際,對於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竟然沒有一絲回饋,導致青老爺子鬱鬱而終。
所以說,青宴如今的做法,可想而知,就是爲父報仇,從洛天齊手中奪走財產,由此證明青家子孫的實力。
無奈青宴主謀的挪用洛氏集團鉅額資金事件卻被洛涵風給看穿了,青宴潛逃無路,懷恨在心,纔會破釜沉舟,選擇了與洛涵風、白姝安同歸於盡。
這一出恩怨糾葛的前因後果公佈於世之後,一時間便引得雲城人們一陣唏噓慨嘆!
至於另外一位身亡者——市長千金張詩瑤爲什麼會參合到這起綁架案中的緣由,因其身份特殊,警方和媒體都不敢隨意揣測,只隱約透露是因兒女情長。
於是,如今在雲城街頭巷尾的茶餘飯後中,便多了一個熱議的話題,那就是討論這個爲愛犧牲的烈女是如何地癡情,如何地悽美動人!
想來也是,市長千金人都死了,於情於理,都得給她留個好名聲,以此來慰藉市長大人的喪女之痛吧!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近段時間在雲城鬧得轟轟烈烈的江邊倉庫綁架案和洛氏集團挪用鉅額資金案,便正式塵埃落定了。兩位主謀:鄭世潛逃不成,被就地伏法;青宴引火自焚,算是畏罪自殺。
16年前的那場離奇兇殺案,終是無人提及,再次被人遺忘。
一直身處醫院的洛涵風,對於外面的衆說紛紜,也許無法詳細得知,但是父親洛天齊不願出面指證阮凌秋的事實,卻無論如何都隱瞞不了的。
綁架案發生當日,阮凌秋最後出現的地點就是洛天齊的病房,洛天齊因此成爲了阮凌秋不在案發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對於這一點,洛天齊不僅沒有否認,竟也沒有提供更多的線索供警方深入調查。
所以,在洛涵風和白姝安心中確鑿認定的罪魁禍首——阮凌秋,就這樣安然地逃過了法律的制裁。
這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地可笑而又難以理解!
不過短短的幾百米路,白姝安卻走了將近15分鐘,待走到病房門口時,窗外的天已經全黑。
她擡手輕輕推門而入,猛然襲來的一陣陰風,捲起她單薄的紫色風衣,齊腰長髮四下飛舞,瞬時受冷的身體竟有些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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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間,才發現對面的玻璃窗戶正大開着,洛涵風獨坐在窗前的輪椅中,怔怔望着室外漆黑的天幕,冰冷的雨絲恍若薄刃,斜穿而來,又急又密,無情地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他穿着靛青的病服,筆挺寬厚的雙肩已然溼了大片,卻渾然不覺。
白姝安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窗口,如利刃一般的細密雨絲便盡數刺在了自己臉上,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雙手繼續用力,“嘭”地一聲關上了沉重的玻璃窗戶,終於把冰冷的斜風細雨阻隔在外。
回頭間,卻見他神色幽暗,被雨水浸溼的一張臉蒼白無力,額前凌亂的髮絲中點點水珠滴落,冰冷的水珠滲入眼瞼、滑過鼻尖,在那線泛紫的薄脣上凝出一抹淡色的水霧。
“身體纔剛好一點,怎麼可以淋雨呢。”她一邊心疼地說着,一邊已跑進衛生間取了一塊乾毛巾來,正欲擡手去擦,卻被他一下避過。
他這個樣子讓她覺得有些害怕,眼眶一紅,便蹲了下來,與他視線相觸,不覺渾身一顫,那對漆黑深邃的雙瞳,此時眸色冰冷,望向她的目光竟沒有半分暖意。她的雙手剛剛碰到他溼透的衣領,竟像觸電般,縮了回來。
這一刻,也許她完全明白他心裡痛苦和仇恨的源泉,可是即便知道,卻依然無法理解這頹廢背後的深意。
就在她被嚇得不知所措、踟躕不前之時,卻見他像如夢初醒般,終是緩緩直起了頭,緊抿的薄脣中艱難吐出一句話來:“我有事要跟你說。”
他的語氣跟他的眸色一樣地冰冷,讓她心有餘悸,她僵硬的身體竟隨着他直起的目光,遲疑地站了起來,許久之後,才惴惴不安地答了一句:“你說,我聽着呢。”
他慢慢地擡起了一隻手。
白姝安這才發現他的手中拿了一份文件,純白的紙張被雨水打溼了一角,有些刺目,或許是因他攥得太緊,那發皺的一角,透出一圈深裂的指痕,紙頁幾近揉碎。
“這是什麼……”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視線已瞥到封面上清晰分明的題目,“結婚契約”四字猛然竄進腦中,一時間思緒紛飛,伸到一半的手再次一滯,無力地垂落兩邊。
“我想跟你說,一年的時間已到,我們的契約滿了,從明天開始,你就是自由身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的聲音在抖,心在發顫,瞬間變軟的身體正在止不住地後退……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這裡面有一張2000萬的支票,是你當初的要求,現在我們兩清了!”
然而,對於她的痛苦,她的失望,她的疑惑,他卻像是再也看不到了,只一步步地把她逼到了絕望的深淵。
此時白姝安的一顆心像是被無數柄利刃狠狠地刺着、剜着、絞着,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
她不明白,不理解,今晚的他爲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傷害彼此,然而,被疼痛麻木的心,終究沒有讀懂他神色中淒涼恨決的深意,她只是用最後一絲理智執着地堅守着心中的營地。
於是,假裝聽不懂他的話,顧自轉身到衣櫥邊,開始整理行李。“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現在不適合談這些問題。明天就要出院了,我幫你收拾東西。”
疾風一般趕上來,甩在她身後的,是那份扔在地上、四下紛亂的文件,還有他生硬冷漠的話語:“拿走吧,這是你想要的。”
沉默了一會,那個在幾日間性情大變的人竟然低聲說道:“也許,顧俊生真的是這世上最適合你的人。”
“洛涵風!”她終於忍無可忍,回身狠狠地看着他,想要開口質問,但目光落在他蒼白憔悴的面容上,終究不忍心,顫抖的語氣中透出無力的悲哀,“求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你也不要逼我……”往前兩步,張開雙手想擁他入懷,“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爲阮凌秋,是不是因爲爸爸他……”
“不是。”他卻像是遇到了洪水猛獸,猛然後退而去,唯留她虛空地立在原地。
語言果然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兇器,他最後一句狠戾絕情的話,終於讓她徹底地崩潰。“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娶你,也沒有說過要跟你過一輩子,現在我累了,膩了,愛不起了,再也不想愛了,這就是理由,這樣可以了嗎?”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這副冰冷的軀殼,縱然是謊言,如此地冷酷、如此地慘重,她也承受不起……
霍然轉過的身影,像蕭瑟的秋風一般,急速衝出了房間,徒留一室的淒涼……
這場中秋之夜的悽風冷雨,原來是爲她而下的,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是噴涌而出,她像一個在突然間失去了任何依靠的孤魂野鬼,一個人在落滿黃葉的長街中狂奔……
也許,她並不是想永遠離開,也許她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待到明日天晴,就要回到他的身邊……
然而,她再一次地上了他的當。
16年前,面對歹徒的追擊,他騙她躲進了花園裡,獨自一個人去挑戰殘忍的兇手……
16年後,她沒有想到,他會不惜利用自己的感情,他竟不惜以傷害她爲代價,只爲完成那項可怕的使命;她沒有想到,這一次,他計劃中的結果,竟然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