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車伕跛着腳,拎着只食盒送到樓上,笑道,“三爺別看書了,且瞧瞧這個,可有胃口?”
坐在窗前的少年轉過頭來,明亮的燈下,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兩頰凹陷,整個人幾乎瘦成骷髏。
他大概只有十五六歲,卻沒有半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病殃殃的坐在那裡,捧着書的手腕細瘦如柴,滿臉俱是不健康的青灰。就如一根病弱的細竹,隨時都會被陣強風折斷。
只渾身那股氣勢卻是與生俱來,令人不敢小覷。
少年微微皺眉,纔想說不吃,卻看到一籠從來沒有見過的餃子。
每隻都胖嘟嘟的,卻僅有一寸大小,就算是櫻桃小口,也是一口一個的量。也不知用了什麼,把皮兒染得花花綠綠,又捏出各式精巧的花邊,配上碟子裡的香油香醋,光瞧着就讓人食指大動了。
看少年的喉結不自覺的輕輕滾動了一下,老車伕笑眯眯端到他的面前,“要說老馬也是頭回見着這種餃子。聽說這黃的是南瓜汁拌在面裡做的,綠的是菜汁,這紫色……哎喲,我也記不清了。不如三爺都嚐嚐,看是什麼味兒?”
年輕人瞥他一眼,這老傢伙記性好得很,幾十年前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分明是要哄着他多吃幾個,才故意這麼說的吧?
不過餃子確實看着可愛,兼之自從病了之後,尤其路上奔波勞累,着實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所以少年也不矯情了。
“拿筷子來。”
老馬從食盒裡單取了一雙鑲銀象牙筷子,又拿了只蓮青寶相花紋碟子,送到他面前。
年輕人先吃了一口黃的,“嗯,這個是倭瓜豬肉餡的。”
又吃一隻綠的,“這是素三鮮的。”
再吃一隻紫的,“這裡添了蝦來。”
……
一籠餃子足有六七種,每個嘗上一兩隻,便覺一直挑食的胃袋舒服不少,少年也終於心情不錯的想起來問了。
“這餃子誰送來的?”
老馬道,“下溪村寧家,就是白天遇到的那對母女。聽送來的下人說,這餃子是他家二姐兒折騰着做了,給您嚐鮮的,還說回頭要給您送謝禮呢!”
“原來是她啊!”少年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櫻紅色,沖人吐口水的小小身影,不覺露出幾分淡淡笑意,“倒也有心了。”
老馬忍不住道,“是哩,肯定想着咱們是打北方來的,想着接風餃子送行面,才折騰着做了出來。否則不年不節的,南方人可沒有包餃子的習慣,還整出這麼多花樣來。難爲她這小小年紀,怎麼想出來的?”
“你似乎挺喜歡那丫頭?”
“是啊。不知三爺瞧見沒?那丫頭模樣倒在其次,老馬只愛她骨頭夠硬。就那樣被人掐着脖子,都沒哭一聲。那雙眼珠子瞪得,精神極了!”
少年卻不太認同,“過剛易折。”
他似是還想說什麼,可想想卻又什麼都不說了,只停下筷子,“行了,我飽了,剩下的拿去扔了吧。”
老馬答應着,收拾了碗筷出去。卻在下了樓時,回望着映在窗戶上,那單薄瘦削的身影,悄悄擦了擦眼角。
他家名動京城的小三爺,原不該是這樣啊!
※
天交二更,孟老莊頭家裡的燈火卻依舊亮堂。
除了寧家別院,上溪村就數他家宅子最體面了。
雖不是那麼好的青磚大瓦房,卻也是齊齊整整三套小院。最後面的老房子住着老兩口並小閨女,前頭兩個兒子一人一套一進的小院。
不過眼下平常早該睡覺的時候,全家人卻全都齊聚在大兒子的小院裡,看着孃兒幾個收拾行李。
寧懷璧明天吃了午飯就要回家,孟拴柱自然也要跟去。
也就是此時,孟保柱纔敢說出自己的小心思,“爹,您吃飯那會兒爲什麼瞪我?說不定我跟二爺一提,就能讓我一起跟去。這上陣親兄弟,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給老爹一巴掌拍到了後腦勺,“少他孃的做夢了!你以爲你能說會道,二爺就該用你?怕就是你哥那悶葫蘆,又不會說話的性子,二爺纔看上的他。你伶俐雖好,可這世上有人就是不愛你這樣的,只能說你哥投了二爺的眼緣,你再妒忌也妒忌不來。眼下我正好交待個話,老大你可得記着,往後就算你跟着二爺混出息了,也不許在他面前提你弟弟!”
“這是爲什麼?”連孟大娘也不懂了,停下手裡的活計道,“老大若有出息,拉拔拉拔弟弟,不是應該的麼?”
孟老莊頭鄙視的看她一眼,“蠢!咱家原是地裡出來的,如今二爺要用人,纔看上了老大,若是全家都跟了去,豈不讓人覺得不守本份?再者說,出去雖好,也不是沒風險的。”
他隨即壓低了聲音,把全家人聚攏到身邊道,“聽說二爺身邊那個辛姨娘可是了不得,如今又有了哥兒。雖說二奶奶是來鄉下養病,但這裡頭有什麼事,誰知道呢?恐怕日後東風西風,還不定哪個壓倒了哪個!”
孟大娘一下變了臉色,“那,那咱們……”
孟老莊頭道,“甭怕!二奶奶再不好,還有三個姐兒呢。尤其二姐兒,那樣懂事,以後是個靠得住的。還有徐媽媽,那可是太太身邊的第一紅人。要是二奶奶真給打下去了,也不會把她派來。我跟你們說這些,是讓你們心裡有個數。至於老大,爹只能教你一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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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說!”
“你記着,往後跟着二爺,一定要忠心守規矩。別動不該動的心眼,別貪不該貪的錢。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聽到不中聽的話,別聽外人挑唆,只問二爺去。只要守着這一條,那就任誰也拿不到你的錯處了。”
這話聽得全家人無不點頭心服,只孟保柱還有些不平,“那哥去奔前程了,我就一輩子呆在鄉下啊?”
孟老莊頭到底忍不住,又捶了他一拳,“蠢貨!你哥奔出前程來,咱家還愁沒好日子過?到時咱們爺倆在鄉下守好這個田莊,不也是全家的退路?再說就算你出不去,未必你的兒女也出不去?真是不會想!不過老大啊,你可得記住,你弟弟既替你守着這個家,你往後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他。否則你爹就是死了,做鬼也饒不了你!”
孟拴柱一下急紅了臉,“爹,我是那樣人麼?”
孟家人心結解開,一起給要奔前程的老大收拾着行李。
而在那邊主院西屋,寧懷璧也攬着大女兒,悄悄給她上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