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節,太寧城百姓大多就在京郊野外踏青,達官貴族們則可以選擇去清涼山附近的自家莊園玩鬧幾天,好好嗅嗅來自清涼山脈的清新氣息。
太平郡三縣中的太平縣多有王公重臣的別莊,越往清涼山的方向走,或堂皇或幽雅或質樸的宅院便越多。這樣大好的時節,經常可見鮮衣怒馬的年輕男女或騎馬或駕車,三五邀伴,歡笑着往清涼山各處風景絕佳之處而去。
但無論是哪家的家眷,他們前往清涼山的路途絕對會避開東側山麓那座安靜宏大的莊園。那是當朝太平玉鬆公主的別院,年前遇襲被燒燬了好些地方,沒多久之前才修繕完畢。
皇帝陛下寵愛幼女,這座規模在諸皇莊當中數一數二的大莊園以外方圓三十里的地方都盡數劃歸皇莊所有。不要說來往路途,清涼山景緻最佳的東嶺也有小部份成了玉鬆公主的私產。不得公主懿旨,便是當朝那些親王都不敢擅入。
今日,太平皇莊顯然有不一般的事情要發生。
莊外三十里就有龍驤軍的駐軍紮營,但以前只要老實乖巧繞道走自己的路,大頭兵們便會如木頭人一般,連個眼神也欠奉。
然而這天還沒到警戒線,就這麼遠遠地好奇地往皇莊的方向看一眼,龍驤軍營地外面多達百名的巡邏兵士就警覺地瞧過來。他們的眼神透着殺氣,死死盯住窺視者,直盯得人全身都發毛,忙不迭開路才罷休。
有人便琢磨,今天龍驤軍的巡邏兵士似乎是以前的好幾倍。外頭甚至還有十數位紅纓家將巡視,顯然是有安家人到場。他們這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莫不是說明有大人物蒞臨皇莊?會是誰呢?
自年前離開皇莊,武令媺再度踏足宮外竟已是三個多月以後。她在宮中侍疾了一月有餘,這中間不曾離宮半步。直到木愚請人遞話,說太平皇莊已經全部修繕妥當,她才稟明皇帝出宮來巡視。
在病榻上躺了一個來月。皇帝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雖說還不能臨朝處理政事。每天也能聆聽小半個時辰的政務彙報。另一個好消息就是聖手神醫接到傳信,已經在前來太寧的路上,距京還有大約七八日的路程。
那過去的一個來月。對武令媺而言簡直是不堪回首。尤其是皇帝陛下昏昏沉沉、只有基本生理本能的時期,她每時每刻都好像在打仗。
她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長青殿皇帝的龍榻之前,把季良全平日的差事做得不是一般的好。每日,也是由她和武宗厚幫皇帝更換寢衣、擦拭身體。雷打不動每隔兩個時辰便讓司浴宮女們齊上陣給皇帝按摩全身。
有聖手銀針在手,確實省去許多麻煩。但是儘管如此。無論用藥還是用膳,都必須要過武令媺的手。先用聖手銀針仔細驗毒,她或者武宗厚親自嘗過,才能進於皇帝。這段時間熬下來。不要說她,就連武宗厚都瘦了一大圈。
即便皇帝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武令媺仍然衣不解帶守衛在旁。偶爾由武宗厚與她換班。長青殿有烏義領着內衛高手輪班警戒,謝駿掌着的金甲軍也比平時更謹慎小心值守宮闈。衆人提心吊膽嚴防死守。終於平安度過難關。
爲着照顧皇帝,武令媺有許多事都只能延後。李循矩的傷勢,她無暇出宮探望,每天聽取彙報。她已經從顏無悔那裡得知李循矩天生異相,心臟生長的地方迥異於常人。所以李循矩的傷並不致命,好生休養自能痊癒。
這種事兒武令媺前世就聽說過,並不以爲奇。只是那場刺殺總有她想不明白的地方,心中還隱有塊壘堵塞。李循矩要離她而去,她不強留,但她絕不能容忍他轉身之後就來算計利用自己。此事,恐怕還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在同福店莫名暈倒,而後清醒,武令媺總覺得和星界有關。十來天過後,某日她疲憊入睡,闔眼時想起這事,星界閃現於她腦海。
那顆紫色大星顏色大失,淺淡了許多。白虎星就位時變得濃郁了許多的紫色倒退三萬裡,竟連之前的光澤度都及不上,給武令媺一種生病了也似病懨懨的感覺。其旋轉的速度也慢悠悠的,老半天才看見動彈一小下下。
殺人,果然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活計。等武令媺發現就連白虎星的血紅光芒也黯淡失色了不少時,不禁大爲後悔當日的衝動。她趕緊命人出宮去壽王府打聽,得到的消息令她目瞠口呆。
仔細盤算時間,武令媺在同福店用異能殺人的同時,老實待在壽王府研讀兵書的霍去疾毫無理由毫無預兆地仰天噴出一口鮮血,跌倒在地閉目不醒。
不過很快霍去疾就清醒過來,卻像又受了重傷一般整個人都虛弱無力。木愚聞聽稟報,立刻請了大夫來診治。大夫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最後將這怪事兒推到霍去疾舊傷復發頭上去。
因那時武令媺還昏迷不醒,霍去疾就不讓木愚往宮裡遞消息。後來皇帝陛下突發舊疾,武令媺一心撲在乾寧宮裡,更加沒時間去問宮外發生的事兒。
一直到了今日,都過去了一個多月,霍去疾還是一副重傷病號的萎靡模樣。當然,他的精氣神還是挺好的,只是身體看上去很不妥當。
尚且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武令媺估計,霍去疾如此這般,是被她用異能殺人連累了。只是她不明白,爲什麼飛熊與奔狼二星卻是無事?每每想到這裡,她就要恨恨地罵一聲,星界兄你真是神經病!
今日來到太平皇莊,以武令媺的意思,霍去疾還是在壽王府養病的好。但他堅決同行,武令媺拗不過他,也不忍拂他的心意,只能應允。
踩着時間抵達這片綠意蔥籠的小樹林,在大批隨從簇擁中,武令媺走進了安息墓園。死難於皇莊被襲夜的四十多名皇莊中人,將在今天舉行隆重的悼念儀式。
安息墓園,是太平皇莊重新修繕時專門空出一片幽靜樹林建成的墓地。皇莊裡的雜役、運動員和娃娃軍們,全部來自太寧城以外的地方。大周人氏佔五分之二,其餘五分之三是大周屬國人氏。
簽了生死契的他們,即便是死了,那都是主人家的鬼。此生不能魂歸故鄉,甚至有可能連屍骨都無人收殮,這大約是他們畢生的遺憾。武令媺特意建造安息墓園,就是爲了讓生者聊表哀思,令不能返回故土的死難者不致於無人祭奠,在地下也悽苦。這是她這個當主人的,能爲死者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今日太平皇莊的安全事宜,武令媺委託給了龍驤軍。除去附近鄉村僱傭的佃農,皇莊所有人都穿上事先派發的新衣,淨臉整裝,排着整整齊齊的隊伍同來莊後不遠處的安息墓園參加儀式。
從衣着上便能看出皇莊中人的職責。下人們穿着系純白色腰帶的黑色布衣;運動員們黑衣系鑲藍邊飾白腰帶,袖口緊扎,打着綁腿。
娃娃軍們的服飾與前兩者截然不同。武令媺令木愚請了裁縫,給他們量體裁衣。此時春季,他們穿着的便是有太平玉鬆公主府特色的春季軍服。
其式樣與武令媺前世所見軍隊的軍裝相似,不再是此位面交領右衽、又是繫帶又是纏腰帶的麻煩款式。他們一水的深綠色上裝中間開襟,系銅鈕釦,腰扎皮製武裝帶;下裝同色長褲和黑色軟皮馬靴。腰間不再系掛零零碎碎的小飾物,只有統一配製的短劍、暗器囊、弓箭以及長刀一把。
軍裝雙肩之上已經做好了未來用來佩戴軍銜的肩帶,胳膊上橢圓形的臂章還空着。不過娃娃軍們的左右胸前,已經掛上了不同的勳章。那些佩有白銀勳章的兵王們,昂首闊步走在隊伍最前列。
軍裝不能缺少軍帽。娃娃軍的軍帽同樣仿造武令媺前世的軍帽。如今還是草創階段,她沒把記憶裡用於不同場合的軍帽式樣都拿出來。此時戴在娃娃軍們頭上的是最普通的大蓋帽,帽檐中間鑲嵌的徽章與他們胸前勳章款式類似。徽章以後肯定還要改進,現在只是暫用。
令人耳目一新的整齊軍裝和裝備,再加上娃娃軍們倍兒振奮昂揚的精神面貌,觀禮的龍驤軍將領們不禁暗暗頷首。
所有人都到齊,儀式正式開始。那些死難者當時只是草草安葬,前幾天正式遷入墓園。每座墳墓都用潔白的石頭圍住,黑色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諱和故鄉。除此之外,碑上還刻有死者的生平、死因以及生前所得榮譽。
短短几句話就道盡了一個人的一生。武令媺認真察看身前墓碑上的銘文,忽然很不吉利地想,她死後,碑上又會刻着什麼文字?將會是誰來道盡她的這一生?
祭品全部擺放妥當,在司儀指揮下,武令媺領頭,帶着衆人向面前這四十七座墳墓深深鞠了三個躬。八條五爪金龍紋飾盤旋在她黑紫色宮裙之上,面容如她一般肅穆莊嚴。
親手將除去內衛以外的皇莊中人生死契點燃,放置於祭盆之中任其燃燒殆盡,武令媺朗聲道:“祈我袍澤,魂兮歸來!從此爾等皆是自由身!魂魄若有靈,當尋故土安息!”
九名娃娃軍吹響手中號角,雄渾悲愴的嗚嗚聲響徹清涼山麓。其餘娃娃軍單膝跪地,右手握拳砸於左胸,齊齊放聲呼喚:“祈我袍澤,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