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長青殿,安嘆卿便看見玉鬆公主的背影雖纖弱卻分外筆直。他快步上前,單膝點地行禮道:“啓稟玉鬆公主殿下,因遺詔委實分不出真僞,東昌蘭真公主殿下提議請您前往澄心殿鑑別。微臣無禮,斗膽敢問公主殿下,可否隨微臣一行?”
高大身影擋住了一些微弱燈光,安嘆卿的面龐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武令媺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緩緩點頭道:“既是如此,玉鬆便隨大將軍走一趟。”她轉頭瞧過去,又說,“泰王兄,康王兄,事關江山社稷,還請二位皇兄也隨皇妹同去!”
安嘆卿也接話說:“東昌蘭真公主也有言,請康王和泰王兩位殿下以國事爲重!”
泰王此次沒再推託,長嘆一聲之後站起。康王卻仍然嚎哭不起,不過武令媺只等了一會兒,他也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身,順從地跟在泰王身後慢慢走出了長青殿。
/無/錯/
武令媺跪了太久,兩條腿麻得厲害,一起身差點摔倒。安嘆卿就在她身邊,急忙伸手輕輕地扶了她一把。
武令媺對安嘆卿點點頭以示謝意,卻聽一個細微聲音在耳邊說:“殿下,皇后娘娘已經拿住後宮大局,正在季大監護衛下往前朝而來。殿下大可放心行事!”
這是安嘆卿以內力傳音,武令媺對這種說話方式一點也不陌生。她好奇的是,爲何安嘆卿要向自己示好。如果金甲軍從中做梗,她相信徐皇后恐怕不能這麼快就掌住後宮。而這個消息。他也完全可以不告訴自己。
正在猜度時,安嘆卿又傳音相問:“斗膽請問殿下,監國金龍璽殿下可隨身攜帶?”
大行皇帝將那方袖珍小巧的九龍金印交給武令媺時,當時在場的就只有父女倆和徐皇后三個人。聞聽安嘆卿此言,武令媺心中微動。此人也知監國金龍璽被大行皇帝授予了她,他這是在從側面證實他的忠誠可靠?
但,局勢實在不明,安嘆卿曾經的立場也無法令人完全放心。對於他的問題,武令媺只以面無表情迴應之。她半句話都沒有,甚至不曾看他一眼。徑自在金生水和許紹煙的護衛下這就要趕往澄心殿。落在她後面的安嘆卿。不禁不着惱,反而從嘴角逸出一絲笑意。
忽覺背後如芒如刺,而殿內哭聲突然間就弱了許多。武令媺下意識扭頭去望,就見幾位皇孫正扭頭直勾勾地望着她。
腳步停頓。武令媺聲音舒緩。目光落在他們身上。輕聲道:“你們皇祖父大行,你們父王因事無法在這裡守靈盡孝,你們便多給你們皇祖父磕幾個頭。既是爲了你們父王,也是爲了你們自己!”幾位皇孫連忙點頭,不敢再看她,急急轉身再度伏地哭嚎起來。
武令媺低嘆一聲,不再遲疑,快步走出長青殿。一路無話,她裹着夜晚陣陣寒風,踏足澄心殿。一進去,淡淡掃了幾眼,她便將情勢看得清楚。
祿郡王、瑞王、泰王成三足鼎立,各據一方。和王泰王兩兄弟竊竊私語,東昌蘭真公主與幾位宗親不知在說什麼,康王縮在角落裡還在流淚不止。安老帥、禮部楊尚書、兵部尚書桓國公謝駿以及輔臣之一的刑部尚書連尚介老大人和其餘幾位部堂高官也自成一個小圈子,默然無聲靜靜站立,臉上多有悲色。
見到武令媺出現,衆人都看過來,衆臣請安行禮不迭。武令媺示意免禮,也見過了幾位宗親和皇子。
東昌蘭真公主地位超然,原本她這個出嫁女沒有聖旨是不能徑自入宮守靈的,但她就是與其餘姐妹不同地來了。不僅來了,她還堂而皇之地插嘴新君之事,把武令媺扯進渾水裡。
說實話,武令媺真心不想再看見她,但也知道這不可能。東昌蘭真公主不僅是正兒八經的嫡公主,還是背後站着幾位重臣的實權公主。她和別的公主,不一樣。
“玉鬆見過皇姐。”武令媺向東昌蘭真公主行禮。
東昌蘭真公主緩步行來,狀似親切地扶住武令媺,臉上滿滿的哀愁之色,低聲道:“玉鬆兒,這事兒咱們躲不開,你費費心罷!”
武令媺擡頭,凝視眼前這張美麗也醜陋的容顏,搖頭道:“皇姐,國之大事,玉鬆不會躲。但是皇姐,”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冷淡,“您是出嫁女,未經傳召擅自入宮倒可以用爲父皇守靈盡孝這藉口來推託。可父皇遺詔立誰爲新君,這事兒,您,管、不、着!”
後面幾個字,武令媺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口的。自她得知顏無悔竟然是先孝仁太子的遺孤,她就放膽猜測在新君之事上東昌蘭真公主絕對會起妖娥子。本來幾位皇子爭奪大位就已經夠讓人煩心了,東昌蘭真公主這個不孝女還要攪風攪雨,實在叫人厭惡之極。
東昌蘭真公主面容微僵,神色也漸漸變冷。她忽然掩口一笑,端的風情萬種,但還不等她開口,武令媺又道:“父皇英靈不遠,皇姐爲何事笑得如此開心?您生得極美,但有些事兒就不要想得太美了!”
“玉鬆啊玉鬆!”東昌蘭真公主深吸一口氣,看向武令媺的目光裡終於流露出不再加以掩飾的鄙夷不屑,“你可知道,你……”
“好了!吵吵什麼?你們父皇英靈未遠,見你們姐妹不和能放得下心?”懷睦老親王用手中龍頭拐在地面重重一拄,怒道,“你們姐妹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玉鬆兒,先過來看看這兩份遺詔。蘭真兒,你去瞧瞧你父皇大行需要的各色物事是否齊備。明兒一早,各府就要進宮哭靈,萬事怠慢不得!”
懷睦老親王顯然是站在武令媺那邊的,東昌蘭真公主咬咬銀牙,還要再爭,卻見她的親舅舅桓國公謝駿以目示意輕輕搖頭。她也知在明面上自己於皇位之事上確實沒有置喙權,只好不甘退下。
臨走前,東昌蘭真公主的眼角餘光看向安嘆卿,隱蔽地對他使了個眼色。安嘆卿彷彿沒看見這眼色一般無動於衷,她反而放心離去。
把那個將自己拖入渾水裡的萬惡攪事精給轟走,武令媺覺得心裡稍微敞亮了一點。她示意金生水和許紹煙守在殿門口,自己走向那方她曾經多次伏案練字的大書桌。
手輕撫桌面,她真是悲從中來,眼裡剎時就變得溼潤,幾乎不能自抑。在這裡,她度過不知多少歲月。她的老父親手把着手,一筆一劃教她描紅寫字,抱着幼小的她在膝上柔聲講解書本。
武令媺喉中哽咽,輕輕顫抖着雙手捧起一份遺詔。看着那熟悉的字體,她瞬間淚眼模糊,差點失態大哭,只得死死咬住嘴脣。
“殿下,還請節哀,國事要緊哪!”安老帥身爲武令媺的封地太平縣駐軍龍驤軍大將軍,也是看着武令媺長大的長輩,見武令媺如此悲痛,再想想方纔東昌蘭真公主的言行舉止,一時間,老將軍心裡感觸良多,更有深深憐惜,但又不能不勸。
“抱歉,老帥,我心裡實在難過太甚。我很快就好!”眼淚一行行止不住地流出,武令媺慌忙放下遺詔聖旨,背過身去用手帕擦淚。可這眼淚越擦越多,她努力不斷深呼吸,好久纔將情緒再度壓制下去。
“殿下赤子孝心,先皇英靈未遠,必定得見!”安嘆卿沉聲道,“殿下,先皇在天上看着您呢!”
不管是否與武令媺曾有齬齟,幾位皇子也不得不承認,若論與先帝感情之深,還要數這個小妹妹。但他們也難免在心裡嘀咕,任誰是由先帝一手一腳親自帶大,也都會有這般令人動容的赤子心腸。所以,儘管幾位皇子都急於知道遺詔是真是假,卻也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個個臉現戚容,等着武令媺恢復正常情緒。
心中傷痛是真,拖延時間等武宗厚和徐皇后到來也是真。武令媺覺着再拖下去恐怕有人要跳牆了,便收了聲止住淚,用帕子將手擦得乾乾淨淨,再度轉身捧起了遺詔聖旨。
她陪伴大行皇帝十幾年,在大行皇帝病重期間多次草擬過聖旨,再侍候大行皇帝手寫詔書,她對這段特殊期間大行皇帝的字跡確實是相當熟悉的。
這份遺詔,從筆跡上來看確實出自大行皇帝之手,國璽和大行皇帝私印也像是真的。但是,武令媺還是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她仔仔細細地將兩份遺詔都看過,反覆揣摩,足足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她才擡頭看向眼巴巴的衆人,略一沉吟道:“孤有一個想法,不知是對是錯,說給各位長輩和老大人蔘詳參詳。”
這小狐狸!多有人在心裡暗暗腹誹,就知她不會當場明確說出是真是假。祿郡王是個急性子,強按不耐,急道:“有話就快說!”
“父皇病重期間,多次令孤草擬聖旨,再由父皇親筆抄錄。孤經常侍奉在側,所以很清楚父皇的筆跡和筆力。開始時,父皇能支撐着寫上幾十字再歇息。到後來,字字減少,基本上每十幾個字便要停下歇一歇。”武令媺低頭再看手中兩份遺詔,垂落的眼睫掩住了目中滿滿的寒意,“這兩份遺詔字跡端正、虯勁有力、圓融無澀,恐怕是一氣呵成的哪!”
衆人細細咀嚼武令媺話中意思,那邊廂又聽武令媺在問:“良興公公,父皇的聖旨你看得最多。你來說,孤的話,對,還是不對?!”
人們不約而同看向馮良興,卻見在玉鬆公主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這位宣旨大太監的臉色漸漸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