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侄倆親親熱熱地說着話,幾年不見了也似,一面慢騰騰地向還跪在原處的衆人走去。見小皇帝的目光一下便定住在人羣裡的淳和公主身上,武令媺嘴角爬上一縷淺淡得近乎於沒有的笑意,帶着深深的嘲諷。
在她面前演戲,就連笑面虎泰王都不能得逞,何況是小皇帝這個毛孩子?雖然她不知道這幾個月來,圍繞着小皇帝發生了什麼事情以致於他對自己產生了戒備心理,但不妨礙她提高了警惕。
小皇帝向人羣快步走,挺有氣勢地揮揮手說:“快點平身,朕今天是來給表哥道賀的。大家都是至親,不必拘禮。”
以東昌蘭真公主爲首,衆人又向小皇帝行了跪拜大禮,這才爬起身來。東昌蘭真公主畢恭畢敬地道:“陛下能蒞臨觀禮,實乃鄭家和臣之福,多謝陛下!”
小皇帝見着自己這位準岳母娘,心情其實也不好。他知道,從前他這位嫡皇姑根本不許他的宛瀾表妹與他多接觸,而是想將宛瀾表妹嫁給武延嗣。結果呢,爲了給武延嗣正名和爭取地位,他的嫡皇姑將宛瀾表妹許給了他,還那樣卑微地只求妃位不求後位。
可是在小皇帝心裡,宛瀾表妹就是他的皇后,他怎麼捨得日後她還要向別的女人低頭?只有等他親政了再想辦法,他總會將所有屬於他的權利都一一收回,成爲名副其實的真正的皇帝。
另外,小皇帝能下那麼大決心。不惜觸怒太皇太后也要求來一紙聖旨承認武延嗣的身份,東昌蘭真公主的另一個籌碼打動了他。
七位輔臣有四位與太平黨瓜葛不清,而另外三位大臣輔臣,安嘆卿明面上與東昌蘭真公主府有牽扯,但實際上他行事不偏不倚,完全繼承了安家一直以來的行事準則。
這幾個月,小皇帝冷眼旁觀,安嘆卿與東昌蘭真公主府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隔閡。就連今日昌國公世子的成年冠禮,安嘆卿都沒有露面。不過,在京的幾位輔臣都不曾到場。
鎮北軍大都督武國公羅元慶是聖祖的心腹愛將。按理說應該會支持正統。然而安嘆卿自鎮北軍回京。他的哥哥安嘯卿卻又去了鎮北軍任羅元慶的副手。
已經有大臣上書,鎮守邊疆的輔臣是自己回京,還是派駐親信在京,必須要有個章程。否則不便行使輔臣之職。羅元慶如今也是五十開外的老將。他很有可能會回京。
那麼。安嘯卿便是下一任的鎮北軍大都督最好的人選。安家行事如何,從安嘆卿可見一斑。不過羅國公,小皇帝認爲。這是他最有可能爭取的對象,但也不能說一定能獲得這位老將的不二忠誠。
至於雲州刺史裴世緯,他與桓國公謝駿是至交好友,曾任東宮講師,是玄鶴會中人。東昌蘭真公主許諾,只要小皇帝答應她的請求,裴世緯就會聽從小皇帝的命令。那麼,小皇帝便完全不必擔心這三年裡會有被七位輔臣彈劾遜位的可能。
這個誘惑極大,小皇帝思前想後,又與永泰親王通了密信,得到了父王的贊成意見,終於下了狠心去求太皇太后。這件事兒,東昌蘭真公主那邊做得非常機密,永泰親王也下了大力氣,所以才能瞞住了他那個在病中也讓人忌憚的小皇姑。
不爲別的,承認武延嗣的身份是武氏宗族中事,而宗室局的各位主管都自動列位宗族長老。如果族老會議非要百般阻撓,未成年的小皇帝這個有名無實的族長也沒辦法。
但只要太皇太后點了頭,小皇帝想着小皇姑肯定要給太皇太后面子,也就不會多加阻攔。小皇姑保持了沉默,安國懷睦老親王、長肅親王等人也不會再反對。
這條曲線道路,是東昌蘭真公主的建議。說句實話,小皇帝對武令媺這位小皇姑百般忌憚,對東昌蘭真公主這位嫡皇姑也存有深深警惕。同時,他下定了決心,他以後若有了公主,絕對不給予她們任何權利,以防止她們亂政!
腦子裡轉着念頭,小皇帝與到場觀禮的一干宗室、勳貴和大臣親切交談。武令媺一路含笑跟隨,卻是一言不發。
鄭氏書香世家,原本以昌國公世子宗脈嫡子嫡孫的身份,應該回會州鄭氏祖宅舉行成年冠禮纔對。但是東昌蘭真公主一意孤行,昌國公拗不過妻子,只好同意在京舉行大禮。
唯一的好處就是,此次觀禮嘉賓的陣容和質量肯定要勝過在會州行大禮。單單皇帝陛下親臨觀禮,就足夠在祖譜重重添上一筆。不過,如果再加上要宣讀的聖旨,武令媺覺得這次冠禮恐怕會是昌國公世子一生的污點。
冠禮完全循古禮舉行,比京中子弟行冠禮更爲繁瑣複雜。武令媺耐着性子坐在女賓席最尊貴的一位,以一顆純粹欣賞的心安靜觀看。
待最後禮成,昌國公世子戴上了象徵成年的白玉頭冠,換了一身深衣禮服,拜謝父母,再聆聽了父母訓言,得到舅公桓國公謝駿親自賜予的表字,再說一段自省自勉的話,這就禮成了。
武令媺於是精神一振,知道好戲即將上演。只見小皇帝身邊宣旨太監出列,宣讀了小皇帝對昌國公世子的封賞,那一大串辭藻華美的讚譽之詞,聽得觀禮賓客們面面相視。
這一大段話完了,宣旨太監歇了一口氣,放緩了語速,卻加重了語氣,接着宣讀:“……淳和公主鄭氏宛瀾秀毓名門、溫慧柔嘉、純良端莊、貞靜嫺雅,堪爲朕之妃妾。茲仰承太皇太后慈諭,今冊爲從二品妃,賜封號‘淳’,授銀冊銀印,即刻入宮伴駕。欽此。”
一旨即出,觀禮賓客還罷了。一衆鄭家人簡直是驚呆了。放眼鄭氏數百年曆史,無論嫡出庶出,哪怕是做繼弦,鄭家女兒也從來沒有給人當過妾侍!這封聖旨當中的“妃妾”二字深深地刺痛了鄭家人驕傲了數百年的心臟,他們感覺到了深深的恥辱!
武令媺一眼掃過去,只見昌國公滿臉的不敢置信,霍然扭頭看住了東昌蘭真公主,那眼神簡直是要吃人!她估摸着,昌國公恐怕不知道淳和公主進宮不封后而是爲妃。這件事,東昌蘭真公主瞞了丈夫!
而跪在地上的昌國公世子更是猛地擡起頭來。不負武令媺重望地厲聲叫道:“不可!”
世子滿眼的絕望。同樣望着自己孃親的眼神全部都是受到欺騙之後的痛苦。他事先知道不假,可後來被他娘巧言騙過也是真。他以爲皇上親臨,聖意會改,沒想到是他太傻太天真!
一時間。自昌國公鄭雲堂以下。包括派人給武令媺送去聖手血書的昌國公之弟鄭雲閣。所有鄭家男人都朝上首皇帝之座重重磕頭。昌國公當場掉淚,大聲泣道:“求陛下收回成命,微臣有祖訓。凡是鄭氏女兒都不能被人納爲妾侍。求陛下憐憫!”
一衆鄭家男人便重重磕下頭去,異口同聲:“求陛下憐憫!”
武令媺在心裡冷笑,她看見淳和公主俯首於地,嬌軀微微顫抖,卻並沒有出言請辭。顯然,這孩子應該早就知道了聖意。而東昌蘭真公主面無表情,彷彿三兩下就將腦門磕腫了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和兒子。她跪坐於地一動不動,只有腮幫子在輕輕顫抖。
在心裡思忖片刻,武令媺眉梢微挑,對小皇帝的心機也有了新的認識。小皇帝應該不是不知道鄭家女兒從不爲人妃妾,但如果先行宣讀承認了武延嗣身份的聖旨,這件事便落到了實處,再反悔就來不及了。所以要先得到他想要的,他纔會給蘭真公主想要的。
好好的一場冠禮就這樣完蛋了,武令媺倒是同情昌國公父子。那對母女雖所得不一,但在這件事上她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卻聽高座之上小皇帝唉了一聲,長長地嘆氣,拉長了語調道:“鄭家竟然有這樣的祖訓?朕孤陋寡聞了。昌國公,對不住,是朕唐突。既然昌國公不肯,朕也不好強求。此事是朕不察在先,便不追究鄭家抗旨之罪了……”
“陛下,臣的女兒有話要說。”東昌蘭真公主突然出言打斷小皇帝假惺惺的表演,心裡也恨得滴血。
“宛瀾表妹請講。”小皇帝立馬溫文爾雅。
淳和公主終於擡起滿臉淚痕的俏臉,也不站起身,一路膝行至昌國公面前。她對昌國公重重地磕下頭去,只一下就見了血,可見是當真用了力的。昌國公心疼地扶住她,她卻用力掙脫了父親的手臂,臻首伏於地面,流着眼淚說:“爹爹養育之恩,女兒不孝,今生不能報,來生再做爹的好女兒。”
昌國公一聽,心生不妙,急道:“女兒,切不可胡思亂想……”
淳和公主卻好像沒聽見父親在說話,自顧自地道:“女兒真心戀慕皇上,願意入宮爲皇上妃妾。女兒辱沒了鄭家數百年清譽,實在不敢再當鄭家女。女兒,自請出族!”
昌國公嘴脣劇烈顫抖,半響都說不出一個字,其餘的鄭家人也彷彿聽見了天方夜譚。自鄭家立足於會州以來,從來沒有一個鄭家女兒因於家族清譽有礙而被開出族籍,更別提自請出族了。
昌國公心如刀絞,老眼含淚,低聲問:“女兒,你當真要如此?你連爹爹都不要了?”
淳和公主不敢看父親含淚的眼睛,哭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個頭接一個頭地磕在地上。打磨得光可鑑人的青石磚上剎時便沾了血跡,刺目驚心。
昌國公悲嘆一聲,對上首的皇帝叩首道:“微臣會將小女逐出鄭氏,她此後種種皆與我鄭氏無關。但是,還請皇上允准,微臣要與東昌蘭真公主,”他重重地吐出兩個字,“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