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婕妤跪在發燙的青石磚上,渾身汗如雨下,臉色蒼白如紙,搖搖欲倒。 來往經過她的宮人肆意取笑,她低垂着頭,面無表情。
這裡是通往金錦湖的御花園小道,別處都綠廕庇日,唯有此處是少有的豔陽直曬之地。不遠處就是波光鱗鱗的廣闊湖泊,湖面涼風習習,小皇帝的新晉寵妃——也就是罰淳婕妤跪足一個時辰的喜妃正與幾名低等宮嬪在湖心亭納涼。
罪名很小,不過是走了一個面對面,淳婕妤慢了那麼一點點給喜妃請安而已。但這已經是喜妃第三次藉故懲罰淳婕妤,第一次還大張旗鼓地請小皇帝下旨將淳貴嬪降成了淳婕妤。
現在後宮人人都知道,皇上最寵愛的人是喜妃。其實,自從東昌蘭真公主吞金自盡,鄭家又將淳婕妤趕出了鄭府,淳婕妤就失寵了。小皇帝難得見她一次,便是召見她也多數沒有好臉色,甚至會對她大聲斥罵,還曾有一次罰了她的跪。
早在淳婕妤以淳妃的位份入宮時,太皇太后就表示等小皇帝除了服,要再給他挑選幾位妃嬪。但去歲聖祖週年死祭出了那等事兒,太皇太后也懶得再爲小皇帝操心,此事就擱置下來。
不料今年年初,小皇帝自己去太皇太后那兒求旨,說是看中了幾家的小姐,要納進宮來給他解悶兒。太皇太后當時說要驗看人選,不過三天便下了懿旨將那幾位小姐給擡進宮裡,給了妃以下的位份。不過小皇帝着實喜歡其中一個嬪侍,便在三個月後將其升了位份,便是如今的喜妃。
這位喜妃娘娘生得嬌美豔麗,年紀比小皇帝大五歲,在小皇帝面前儼然是溫柔可親、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小皇帝愛她愛得不得了,已經令她侍了寢。這可是頭一份兒,無人可比的榮寵。
喜妃的風頭真是一時無兩,何況她又會討宮中一應長輩的歡心,便連永泰親王妃對她也是另眼相看。宮人們暗暗都道,恐怕皇后娘娘就是她了。
什麼小話兒都會一字不拉地傳入淳婕妤耳裡,她只是默默聽着。小皇帝的後宮不再只有她一人之後,她便日漸沉默。她也不再主動去靠近小皇帝,就算宣她前去伴駕,她也不再是往日的解語花。對着小皇帝,她總是忍不住用一雙淚眼去凝睇他。
一來二去,小皇帝便不再見她,而她在宮中的處境也越來越艱難。以往她雖不爲宮中長輩們所喜,倒也不會有人特意來刁難她,剋扣她的日常用度。但現在不同了,喜妃入了宮,居然敢收買指使宮人專門針對她。
如此炎炎夏日,她宮裡半塊冰都沒有。她在屋裡實在待不住,白天便帶着喬嬤嬤往宮裡涼爽的去處,一坐就是大半天。到了晚上,還得喬嬤嬤舍了老臉,靠了以前服侍太皇太后積累的人脈弄到一點子冰,放在屋裡,二人共用。
如今,淳婕妤身邊就只剩下喬嬤嬤一個宮人了。她有時候想想這短短一年多的經歷,再和自己以前還是淳和郡主、淳和公主時的日子相比,簡直就是兩世爲人。
不入宮門,不知宮中苦。
淳婕妤聽見腳步聲,從汗溼的額發間看過去,正見喬嬤嬤正怒氣衝衝地小跑而來。她對喬嬤嬤搖搖頭,示意對方不要再爲自己觸怒喜妃。喬嬤嬤滿臉心痛之色,卻只能遠遠站住腳,焦急地在原處徘徊。
如今的宮裡,沒有人能救得了淳婕妤,除了她自己。喬嬤嬤實則是昌國公費盡心思安排到淳婕妤身邊的自己人,以往的種種阻擋和陰陽怪氣地勸說,都是爲了淳婕妤的未來着想。
哪怕淳婕妤傷透了昌國公的心,這位確實疼愛女兒的好父親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她。而眼下,正值宮中表面平靜實則暗地裡波詭雲譎的時候,淳婕妤更加要小心謹慎。她寧願受些處罰,也不願多生事端。
一個時辰終於捱過去,淳婕妤慢慢站起身。這時候,已是正午最熱時分,喜妃早就帶着人回宮享受消暑的冰塊去了。淳婕妤出現了中暑的徵兆,喬嬤嬤含着淚將她攙回宮裡,見她倒在牀上面色青白,匆匆給她灌了一杯白水,再急急慌慌地去了坤熹宮。
等太醫趕到這座小小宮殿,淳婕妤已經氣若游絲、人事不醒。喬嬤嬤伏地大哭,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淳婕妤已經去了。好在,喬嬤嬤當機立斷求醫及時,淳婕妤這條小命還是被搶了回來。
小皇帝並不知此事,熱得人發慌也等得人發慌的這個下午,他正在喜妃的小意服侍下享受軟玉溫香,太皇太后突然急召他去坤熹宮。
小皇帝不願去,卻又不能不去。等他磨磨蹭蹭到了坤熹宮,太皇太后劈頭蓋臉便罵道:“皇上還有沒有將聖祖和哀家放在眼裡?!我大周以仁孝治國,若讓臣民知曉皇上如今的荒誕之舉,還不曉得如何非議皇族!”
小皇帝嚇得跪倒在地,陪着笑道:“皇祖母消消氣,孫兒哪裡做得不對,您教教孫兒,千萬莫氣壞了自己。”
太皇太后喘了兩口氣,才道:“從前你苦苦跪在哀家宮前,說對淳和公主一片真心,若她不能入宮,你這個皇帝當得也沒什麼意思。如今倒好,她被那起子上不得檯面的狐媚子害得命都快沒了,你卻只顧寵着那等奸妃。皇上,淳婕妤喪母,父族又不容她,但你可別忘了,淳婕妤還是聖祖嫡嫡親的外孫女兒,她身上留着聖祖的血!”
小皇帝目瞪口呆,半天訥訥不能言語。太皇太后見他這樣子,真是眼睛都疼了,當下揮揮手道:“你去看看淳婕妤,好生照料她。你跟前那個喜妃,從明日起打發來哀家這裡抄佛經,好好去去她那股子狐媚味兒!”
垂落的寬袖遮住了緊緊捏住的拳頭,小皇帝對太皇太后磕頭道:“皇祖母息怒,孫兒這就去探望表妹。喜妃得皇祖母青眼看重,是她的福氣,孫兒今日就命她來伺候皇祖母。”
太皇太后冷哼一聲,看也不看小皇帝,徑自起身進了內殿。監國公主是記在她名下的女兒,一條船上的人,她與小皇帝彼此都只是維繫着表面的平和。
其實若非淳婕妤實在被搓磨得太慘,太皇太后唯恐影響了女兒與鄭家的關係,她不會出這個頭。鄭家如今也是監國公主船上的盟友,但淳婕妤的所作所爲實在讓太皇太后喜歡不起來,她能暗地裡照拂一二,已經很難得了。
卻說小皇帝離了坤熹宮,急忙去了淳婕妤如今的居所。以往都是他宣召淳婕妤在乾寧殿覲見,這還是他第一次到淳婕妤的宮殿來,他不禁大吃一驚,心裡也生出幾許愧疚。
等到他邁步進了悶熱不堪的狹小宮室,再看見枯瘦如柴、面無人色的淳婕妤,更是心疼得掉下淚來。這畢竟是他曾經真心喜歡過的人兒,他還曾經想讓她住進乾寧宮最好的宮殿。
“瀾表妹。”小皇帝坐在陳舊的木牀牀沿,拉住淳婕妤軟軟搭在牀邊的小手,哽咽低語,“瀾表妹,是朕沒有照顧好你。”
淳婕妤緊緊閉住的眼睛微微地動了一動,似乎就要醒來。但小皇帝接下來的話,卻又讓她這個小動作徹底停止。
小皇帝抹着淚花說:“若是你肯勸說昌國公和鄭家助朕一臂之力,朕也不會這般冷落你。朕心裡還是有你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不記較鄭天官的背叛,可是你爲何不肯爲朕盡全力呢?算了,不說了。瀾表妹,朕已經讓喜妃去給太皇太后抄佛經。等你大好了,朕會臨幸你,給你高位,不會讓你再受委屈。”
“不過喜妃那裡,表妹你還是避一避。你如今給不了朕幫助,喜妃的孃家卻是大周有數的大富之家,朕的大業離不了她。表妹向來爲朕着想,一定會理解朕的苦衷。”小皇帝看了看空蕩蕩的宮室,嘆了口氣道,“表妹,你好生歇着罷,朕下回再來看你。”
小皇帝實在是坐不住了,沒有冰的房間活像蒸籠,他趕緊出了門,立在臺階上發脾氣:“趕緊給淳婕妤換個地方住,通知內務司把她用冰的份例加倍送來。朕下次來如果還看見她受薄待,朕非得弄死你們這些死奴婢不可!”
牀上的淳婕妤慢慢睜開眼,空洞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牀頂暗沉的雕花。耳畔,小皇帝的聲音還在繼續,她彷彿聽見了,又妨佛什麼也沒聽見。小皇帝走了好久以後,她臉上纔再度有了表情。
她勾起一側的嘴角,慢慢地笑了,眼裡卻滿是淚。
喬嬤嬤用大臉盆裝了滿滿的一盆冰,喜氣洋洋地走進房來,將冰放在狹小宮室的角落裡,唯恐冷氣衝着了身體虛弱的淳婕妤。淳婕妤扭頭凝視喬嬤嬤,突然開口說:“嬤嬤,我家園子裡靜湖的荷花開了麼?”
喬嬤嬤身子一僵,小心放下冰盆,轉身走到牀邊,輕輕蓋住淳婕妤的手背,柔聲道:“都開了,花朵有粉白有淺紅,真漂亮!”
淳婕妤的兩行淚從腮邊緩緩滑落,低聲道:“嗯!花開了。”
一杯毒死了她心尖尖之上盛放花朵的毒藥,是他親手送上。她的心花從此死了,終於換得她新生之花的含苞,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