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矩今日顯然着意打理過。他身上冬袍雖然還是素日喜歡的藍色系,卻將素淨的淺藍換成了更顯莊重的湖藍。頭上也不再只用簡單的竹簪固定髮髻,而是加了一隻銀冠。腰上沒系別的金玉飾物,他只掛着御前行走學士白玉腰牌。
這麼一搗飭,武令媺覺得李循矩憑添了三四歲,顯得人成熟穩重,沒有半分毛頭小青年的浮躁之氣。不過話說,她家小表舅好似從來都挺老成。
邁着穩穩當當、不疾不緩的步伐走到講課書桌後面站定,李循矩默不作聲向殿內衆人看了數息,雙手撐在書案之上,清朗且飽含力量的聲音響徹整座大殿。
“民乃國之基礎!”
“民以食爲天!”
“若不能飽腹,則民不安。”
“若民不安,國之殿堂地基鬆動。”
“地基不穩,殿堂如何能長久屹立於世間,經受風吹雨打而不倒?!”
武令媺偷眼去瞧皇帝老子,只見老頭子嘴角含笑,眼中神色頗爲滿意的樣子。那麼,李循矩這破題前言應該得到了皇帝的贊同。
只不過,李循矩的這個論調不算新鮮。無論是在鴻博書院還是文寧殿,武令媺都聽過相似的課程。小李舅舅要用舊瓶裝新酒,那要花更多心思去琢磨才行哪!
認真往下聽講,武令媺漸漸落心。李循矩的這堂課,確實是老調新談。但他的論述內容重點在於經濟槓桿對國家運勢看不見摸不着卻有可能造成巨大影響的不容忽視作用。另外還加上百姓趨利,大多數人只關注眼前得利卻不能放眼未來、以致得不償失的事件分析。
除了重申民以食爲天的基本內容和強調經濟作用以外,他還特意指明,民衆教化程度不夠,眼界不開闊。就很容易短視,分辨不出真正的利害關係,被重利誘惑就會跳坑中計。哪怕君王英明,民衆也有可能因自身行爲而釀成大禍。
所以,李循矩呼籲要在大周普及教育,最好是能讓國家出錢廣建學堂,從幼童起不斷提高百姓的教育程度。將國之基礎夯得更堅實更牢固!
武令媺對李循矩真是刮目相看。他提出的最終論調分明就是她的前世義務教育的理論。也許李循矩此時還沒有真正弄清楚向百姓普及教育究竟會給國家造成多麼深遠的影響,他的理由也還淺薄,但他能有這樣的覺悟。就證明他的思想已經走在了這個讀書人精貴尊貴的時代很多很多人前面。
果然,哪個位面都有真正的天才,他們閃爍着明亮光彩的思想火花是推動時代不斷向前進步的巨大力量。如果皇帝願意採用李循矩的理念,逐步在大周全國推行義務教育。武令媺相信。一代兩代人或許還看不出太大改變,三代以後。大周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知識的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會由量變引發質變。若是大周子民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教育,說不定他們當中就會誕生陳景潤、愛因斯坦、居里夫人,就能用有本位面特色的科學理論武裝古老的大周帝國。推動文明進程。
然而,李循矩的想法對除了武令媺以外的殿內其餘人來說不亞於一場巨大地震。若是那些販夫走卒也能出口成章,這讓自詡文人雅士的讀書種子們情何以堪?最關鍵的在於。讀書人一多,讀書人便不精貴了。地位自然也要下降。
李循矩這是在觸動整個士子階層的根本利益哪!武令媺緊張地嚥了口唾沫,在心裡直嘆氣,小李舅舅再顯得老成,畢竟骨子裡還是衝動熱血的青年人。義務教育固然好,卻要分清現實,不能一蹴而就,必須緩緩圖之。他這樣一股腦地把理念掀出來,實在太激進太急切了。
不過呢,皇帝老子的反應頗堪琢磨。武令媺又偷偷看了皇帝兩眼,覺得老頭子平靜的神色裡隱藏着幾分激賞。他也許不贊成李循矩的冒進,但對提高百姓教育程度的說法還是不反對的。只要掌握好教育方向,百姓的愚昧能夠少一些,或許有利於君王的統治。需知,忠君愛國洗腦也是一種教育。
殿內議論紛紛,李循矩垂手肅立,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一場狂風暴雨般的問詰。不過也許是皇帝在場,以往很熱烈的殿內問難活動始終處於醞釀階段。
他轉念一想就明白了。無論是兩殿先生們也好,還是殿內衆學生也罷,他們再有不滿,此時皇帝與玉鬆公主在座,就不會主動來爲難自己。非得有出頭的椽子先冒出來,別人纔會跟進。可惜,在場者基本上都是人精,沒有人願意當出頭鳥。
冷場片刻,李循矩終於聽見皇帝發問:“玉鬆兒,你對李學士今日的講課做何感想?”
胸腔裡的激情消退了些許,李循矩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向武令媺。這個小外甥女眼力遠超同齡人,甚至在某些方面就連自己這個飽讀經義的讀書種子也比她不上,他很想知道她的看法。
武令媺嘻嘻一笑,揪着皇帝的龍袍袖口晃了兩晃,聲音清脆地說:“小舅真是異想天開呢。”
眼中光芒微暗,李循矩的臉色雖不變,心裡到底有幾分苦澀。但是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不管外甥女如何反對他也不改初衷。
皇帝頗感興趣地問:“哦?怎麼個異想天開法?”
長長地嘆了口氣,武令媺搖頭晃腦地說:“小舅說的很好聽,讓國庫出錢建許許多多學堂。可是小舅卻沒有考慮到,建這許多學堂要多少銀子?沒有錢,什麼事情也辦不成!”
李循矩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若不是如今大周無大戰事,這些年也算是風調雨順,國庫想必豐盈,他也不會冒冒然提出由國家遍地開花廣建學堂的建議。
“微臣並沒有一日之間就要建起千座萬座學堂的意思,可以慢慢來。”李循矩向皇帝深躬行禮,正容道,“陛下,微臣那幾年在世間遊歷,見到許多因家境貧寒而不得不中道棄學的孩童與少年。這些人當中,安知沒有賢臣名將?只有廣撒網才能多捕魚哪!”
看來小李同學還沒有真正認識到,社會要發展,僅僅有文臣和武將是不行的,必須百花齊放、培養各行各業的專門人才方能真正促使量變向質變轉化。不過武令媺沒有再說下去,她打算把自己想說的話寫成家庭作業——兩篇。
皇帝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李卿所言,尚且只是構想而已,離具體實現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不急。朕也希望子民們眼明心亮,不被眼前短利所矇蔽以致給自己和國家招禍。一人之力小,十人百人千人萬人之力卻足以翻天覆地!”
他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對殿內衆人,聲音低沉凝重:“不瞞衆位愛卿,朕拿到玉鬆兒送來的魏國玉脂香蜜條呈的那天夜晚,良久都不能安眠。好不容易闔眼,卻又忽然驚醒過來,背上全是冷汗!”
“若是大周也有玉脂香蜜,也有人如玉鬆兒這般大肆擴張種植配製香蜜所需之物,大片大片地擠佔農田,令糧食無聲無息間減產,一旦突發天災,猝不及防之下,朕這江山只怕也坐不穩當了!”皇帝的目光涼沁沁的,慢慢掠過坐在前面的幾位皇子,直看得他們都低下頭去。
皇帝站起身,殿內其餘人都自然不敢再坐着。聽了皇帝的話,尤其是感覺到皇帝是真心在擔憂後怕,武令媺忍不住說:“啓稟父皇,大周疆域廣闊,當世除了父皇富有四海,沒有誰能大張旗鼓買下田地不去種糧。父皇不必憂心。”
幾位皇子和重臣也紛紛出言勸慰。他們表示——咱們大周強盛富足,也沒有誰敢在英明睿智的皇帝眼皮子底下做這種小動作。而魏國那時百業待興,極需用錢,才能讓人尋出空子。大周絕對不會發生這種破事,請皇帝儘管放寬心。
“我兒,父皇並非爲此而憂心。”皇帝卻不理會那些人,只是輕輕撫摸武令媺的頭髮,和顏悅色地說,“父皇憂心的是,倘若朕的繼承人也和那些被重利矇蔽的普通百姓一樣,只看得見眼前利誘卻瞧不清楚未來弊病,朕怎能放心將大周交給他!?不把國之基礎真真正正放進眼裡、放在心上,怎麼能確保國之殿堂屹立不倒宛如不周神山?而大周再強盛富足,又經得起幾次如魏國民亂這樣的大折騰?”
這是皇帝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表露自己對於繼承人的看法,真是令所有志在儲位的皇子們悚然心驚。他們帶頭,所有人都跪倒,齊聲道:“兒臣(微臣)惶恐!”
武令媺對皇帝老子的言論深表贊同。以她的看法,普羅大衆的要求從來都很簡單——能吃飽穿暖足矣。滿足了這樣最輕微其實也最基本的要求,民衆就會很安份。
可惜,一國統治者要做到讓全民擺脫貧困那真是癡人說夢。能夠把民生問題做爲國家政事要點,逐步解決困難,讓越來越多的人吃得飽穿得暖,這樣的統治者就算不錯了。武令媺覺得,她的皇帝老子在這點上做得很好,他是一位真心掛念民衆生存生活的英明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