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一定有人得個交待。
當這一日隆福寺發生的事情傳到各個文武大臣耳中,傳到內宅的夫人小姐們耳中,甚至傳到了後宮的那些嬪妃宮人太監耳中,人人第一時間生出的,都是這樣一個想法。然而,乾清宮東暖閣,當皇帝聽說了此事後,卻只是眯了眯眼睛,隨即淡淡地回答了三個字。
“知道了。”
來報事的乃是皇帝身邊甚爲親信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忠。人如其名,他這一腔忠誠,完全都是衝着皇帝一個人,因而他曾經奉命站在顧淑妃身邊光明正大地聽張琪和章晗談論張昌邕,曾經代繃高無上的天子,在時任錦衣衛指揮使滕青的陪同下站在暗無天日的天牢中,眼看着那些顯赫一時的人物飲下鴆酒,更曾經把那些勳貴人家短短十幾二十年時間裡積攢的巨大財富,變成冊子上一條條或濃或淡的記載。
因而,面對皇帝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頓時惶恐了起來。然而,他深知皇帝的性子,也不敢多說什麼,磕了個頭便打算告退。話還沒出口,他突然就只聽得上首又傳來了一句問話:“善昭如今是回王府了?太醫院去的是哪個太醫?”
李忠愣了一愣,隨即便低頭答道:“趙王世子是嘉興公主差人用鳳轎送回趙王府去的,嘉興公主又派人去請了太醫,因而世子到王府的時候,太醫院的崔院判就已經在那兒候着了。奴婢問過崔院判,說是世子是一時不慎磕到了頭,靜心安養數日便不要緊了,開的藥方奴婢也看過。是活血散瘀和補益元氣的方子。”
“嗯。”皇帝點了點頭,隨即卻是站起身來,“去預備一下,朕去趙王府看看他。”
當今天子並不是喜好白龍魚服的人,登基之後。哪怕是舊年一塊打江山的老臣,也鮮有能在府邸迎來聖駕的,唯一的例外便是當年韓國公最早以一州之地歸降。~又鞍前馬後跟着打下了江山,以文武雙全故做了一任宰相,致仕的時候皇帝曾經微服去府上與其痛飲了一回。然而。隨着韓國公府的煙消雲散。這種舊事早就沒人敢提了。反倒是龍子鳳孫們優容一些,但也就是皇帝時常悄然到文華殿看他們上課聽講,親自去王府這種事從未有過前例。
於是,李忠雖不敢違逆連聲答應,出去之後卻未免爲了難。這微服出去該要多少隨扈,該如何通知應天府衙淨街,又是不是該去趙王府通知一聲?糾結來糾結去,他最後硬着頭皮又去請示了一回皇帝。即便心驚膽戰於只許帶五十衛士隨行,不許驚動趙王府,可也不得不按着話去辦。
趙王世子陳善昭那麼一副悽慘兮兮的樣子。又是讓嘉興公主派人用鳳轎送了回來,甚至連太醫院的院判親自等在門口候着。因而趙王府上下好一陣兵荒馬亂人仰馬翻。即便趙王和趙王妃都不是苛責下人的人,可萬一陳善昭有什麼好歹,他們誰逃得過去?單媽媽親自陪在陳善昭身旁,直到太醫院的人診治完畢,她又是去看人取藥熬藥,又是去外頭對幾個管事傳達了陳善昭的吩咐,等到一通忙活完,她方纔趕緊迴轉了來。
“世子爺,您這是要嚇死奴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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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只是這一句話,但陳善昭知道單媽媽的脾氣,如此嗔怪一句已經是極限,因而便嘴角一挑微微一笑道:“沒事,媽媽還不知道我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小到大,我什麼事情沒碰到過,結果還不是好好的?就是腦門上磕出了一塊烏青,不太好看罷了。”
“這是什麼話,六陽經脈皆聚於頭部,這外皮傷着是不要緊,可是萬一經脈有什麼損傷,您是要殿下和王妃爲此傷心愧疚一輩子麼?”
“好了好了,我認錯還不行麼?”陳善昭連忙換上了一副誠懇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當時真是沒想那麼多,再說我也沒料到自己這麼不中用……哎呀,我有些困了,先躺一會,媽媽你也搬一張椅子在牀前歪一歪,有你在,我一定能睡個好覺。”
見陳善昭果然說躺就躺,說睡就睡,說閉眼就閉眼,單媽媽原本還想再規勸提醒幾句,一時也只能作罷。她無可奈何地給陳善昭掖好了被子,又去搬了一張藤椅來在牀前。儘管外頭都對陳善昭的情形憂懼不已,她本該出去再知會衆人一聲,可陳善昭既吩咐她守着,她當然絕不會違逆,拿了一隻已經做了一半的暑襪在那兒仔仔細細地做着,間或擡起頭來看上陳善昭一眼,眼神中滿是關切和慈愛。當瞧見牀上的陳善昭在睡夢中亦嘴角輕挑笑了起來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就感到異常安心。
在這樣寂靜安寧的氣氛中,她做針線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腦袋也不由得漸漸低垂了下去,人也睏倦上來,自然沒發覺外頭竟是比屋子裡更加肅靜。直到冷不丁察覺到身旁有一陣風擦過,她方纔猛然間驚醒了過來,可待要說話時,她卻又驚又恐地發現,一隻手突然牢牢堵住了她的嘴。她一時大恐掙扎了兩下,可下一刻就看清了那個走到牀前的老人,以及一旁兩個垂手侍立身穿葵花補子圓領衫的內侍。
莫非是……
見單媽媽停止了掙扎,她身後的李忠終於鬆了一口大氣,這才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是世子爺身邊最得力的人,眼下先安靜些,皇上來瞧世子爺了!”
自己的猜測竟然被人證實了,單媽媽一時呆若木雞。她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多麼難得,又是怎樣的恩~~-更新首發~~寵,心頭不知不覺五味雜陳,又是痛心自己當成寶貝似的世子遭了這樣的劫難,又是高興世子的仁厚之心連天子也感動了。等看見皇帝竟是在牀頭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着陳善昭的臉,她更是忍不住緊緊絞住了雙手。
“你這孩子。做事總是出人意料……”
皇帝輕輕唸叨了一句,見牀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人絲毫不理會自己,他不禁笑了一聲:“這種時候還能睡得着,卻是真像你的呆性子!你不是喜歡書麼?回頭朕讓你到古今通集庫去挑,你看中了什麼朕都賞給你!”
單媽媽也聽陳善昭提過。古今通集庫中的書全都是皇家珍藏,不少甚至都是世間只存一冊的珍本,即便陳善昭趙王世子的身份。也不過也只能去其中翻閱抄寫,這一回皇帝的賞賜可謂極重。可看着自家世子爺依舊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甚至還翻了個身。臉直接衝着外頭的皇帝。那表情彷彿像是做到了什麼難得的好夢似的,就連她也不由得想去搖醒了陳善昭。
如今的皇帝看上去便彷彿是一位疼愛孫子的祖父,倘若世子醒了,興許提什麼皇帝都會答應的!
然而,讓她失望的是,陳善昭半點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而皇帝也只是在牀頭坐了好一會兒,隨即就突然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走到了她的面前。那一刻,她察覺到封着自己口的那隻手突然挪開了,緊跟着她便聽到了皇帝的話。
“這些天好好看着他。多吃多睡少看書……不,是不許他看書。閒來寧可扶着他在花園中多走走散散心,免得勞神!從前文華殿不講課,他就立時泡在書堆裡頭,這次絕對不許!”
“是,奴婢遵旨。”
見單媽媽慌忙要跪下,皇帝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隨即又轉頭看了牀上的這個孫子一眼。就在這時候,他只看到陳善昭擡手輕輕抓了抓下巴,嘴裡突然嘟囔了一聲。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言誠不我欺……”
本以爲會聽到什麼夢話,可誰知道是陳善昭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皇帝一愣之後不由得氣結。見單媽媽也是一副訕訕的樣子,他不禁啞然失笑道:“這個書呆子!”
眼見皇帝負手帶着人離去,單媽媽不禁盯着那剛剛出手製住自己的老太監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才快步走到牀前,見陳善昭呼吸均勻平穩,顯見仍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她不由得在心裡狠狠埋怨起了外頭守着的人。
天子既然來了,也不知道報個信,人都是死的!
悄然而來的皇帝登上了趙王府門前那輛不甚起眼的馬車,見整整一條路一個行人都沒有,他不免看了一旁的李忠一眼。李忠立時訥訥解釋道:“皇上,不是奴婢抗旨,實在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門前這條路平日往來人員太多太繁雜,萬一有事,奴婢萬死也不能贖罪。”
“罷了!”坐上馬車的皇帝擺了擺手,等到李忠也跟了上來,卻是彎腰控背侍立一旁,馬車須臾前行,他便開口問道,“對了,聽說這呆子在隆福寺被武寧侯太夫人的那個幹外孫女兒,給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
“是。”李忠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不敢多答一個字。
“之前禮部所擬的選妃名單實在荒謬,你去傳話,這種事情都做不好,朕要禮部何用!此前淑妃惠妃敬妃擬出來的初選名單,縱使有小小私心,卻至少大體上沒他們那樣離譜!都是朕的親生兒子孫子,他們想亂點鴛鴦譜麼?”
皇帝這話沒頭沒腦,然而李忠愣了片刻後便立時恍然大悟,當即垂頭應是。待見皇帝的目光注視着前頭的車簾,眼神犀利得彷彿想要穿透那一層簾子,他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
禮部尚書和兩位侍郎,恐怕得倒黴地爲此次事情做出交待了!誰讓趙王世子本就深得聖眷,經此一事,讓皇帝更加另眼看待了呢?皇帝可從來不曾如此興師動衆地去看過其他皇子皇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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