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媽媽等人此前走徐州,不過是因爲京城到徐州水路方便,現如今既是黃河水情多變,一行人便改道永城,經宿州、鳳陽、滁州前往京師。這一路都是陸路,好在天氣已經漸漸涼快了下來,坐馬車趕路,前頭後頭掛上蒙了紗的竹簾子,章晗和張琪倒也勉強還捱得住。只是路上除了進城投宿,沿途就只能投宿驛站,楚媽媽等人亮出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的招牌,驛丞等等都是盡心竭力騰出最好的屋子招待。
這天晚上,一行人投宿在宿州境內的百善道驛,宿州城便在這裡往東七十里,已經是直隸境內。然而,章晗卻從楚媽媽口中得知,從去年到今年,直隸境內有的地方發大水,有的地方乾旱,收成很不好,儘管官府奉旨賑濟,但不少人家還是有賣兒賣女度日的,甚至更多棄田逃荒的流民,這一路行來竟已經撞上了三撥攔道的人。
所幸之前陪着楚媽媽等人到歸德府的就有好幾個侯府家將,俱是武藝高強身經百戰的,此次回程張昌邕又把之前跟着古夫人陪嫁過來的家將一股腦兒都送了來,二三十個人簇擁着四五輛馬車,敢打主意的零星流民吃過兩三次大虧之後就絕了蹤跡。如今到了驛站,上上下下自然更是安心了下來。須知當今天子馬上得的天下,麾下強軍除卻依舊在塞北掃蕩韃虜之外,剩下的便有不少歸入了這數百個水馬驛,就是個驛丁,說不定也是身經百戰的雄兵。
帶着丫頭將上房裡的鋪蓋全都換了一遍,在馬車裡坐了整整一天,已經渾身腰痠背痛的章晗雖還沒梳洗過,可仍是忍不住歪倒在了牀上,而瘦弱的張琪就更不用說,甚至連洗澡的時候都是半昏半醒地任由丫頭們伺候,一回到屋子裡就迷迷糊糊上牀睡着了。~勉強打着精神沐浴過後換了一身衣裳,章晗鬆鬆綰了一個鬏兒,從淨房回屋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好一陣喧譁。
“抓到個偷東西的小子!”
聽到這話,章晗不禁吃了一驚,睡意倒是醒了一半,待聽得前頭聲音越來越大,她忙吩咐芳草去打聽。不一會兒,芳草就回轉了來,卻是滿臉的不忍:“姑娘,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人餓得精瘦,剛剛偷吃的是餵馬的豆子,想來是餓得狠了。如今被抓住了,被驛丞下令綁在拴馬的柱子上,幾個驛丁輪番用蘸水的鞭子抽,眼看沒剩下兩口氣了。”
芳草自己也是家中遭了災過不下去,父母方纔狠心賣了她,說到最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眼睛已經有些紅了,竟是感同身受。而碧茵雖不曾出去,可想也知道那是怎麼個情景,一時也別過了腦袋去。章晗聽着外頭那鞭子着肉的聲音,彷彿是竭力壓抑住的嗚嗚慘哼,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鄭媽媽被鴆殺時的情景。
同是天涯淪落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芳草,出去對他們說,就說大小姐本已睡下,被這聲音給驚醒了,聽着不舒服。讓他們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再打了。若是出了人命,大小姐住在這裡也不吉利。”
聽到這話,芳草頓時高興地連連點頭,見碧茵衝自己丟眼色,她才慌忙屈了屈膝,當即快步出了院子去。不消一會兒,外間的聲音就停了下來,緊跟着就是幾聲喝罵。這時候,章晗才鬆了一口氣,當即轉身進了屋子。見張琪已經入了夢鄉,櫻草和凝香在牀前打了個地鋪,她便悄悄退回了自己的牀前,還沒躺下芳草就進了屋子來。
“姑娘,幸好有您說一聲,正好楚媽媽也出去瞧了瞧,那驛丞方纔住了手。聽那幾個驛丁的口氣,最近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有這樣的偷兒,打死十個八個也是活該。楚媽媽倒還盯着那小子問了幾句,那驛丞還以爲楚媽媽是起了惻隱之心想把人帶回侯府去,倒討好了幾句,結果楚媽媽說家中也是有子侄的人,最看不得這些,讓他們依大小姐的話,綁一晚上就放了。”
章晗原本就喜歡芳草說話爽利,此時見她一通話有條有理分分明明,當即點了點頭。可是,挨着枕頭睡下,原本倦意深沉的她卻怎麼都睡不着。隱隱約約的,她便聽見兩個丫頭在那裡輕聲咬耳朵。
“他身上橫七豎八都是新傷老傷,這麼綁一晚上,興許明天一早就沒命了。”
“咱們已經做了能做的,只看他運氣好不好,捱過這一個晚上明日就能自由了。”
“可沒錢沒吃的,就離開了這裡還不是死路一條?剛剛到外頭一看我才發現,竟是沒人堵着他的嘴,只是他自己死死忍着不肯慘叫出聲……那一鞭子一鞭子重的很,難得他小小年紀是一個硬漢,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咱們多虧了能遇到姑娘這樣的好人,否則能比他好到哪去?剛剛你不是說,趙媽媽說朝廷還要打仗,正在收攏四處因災失所的流民去北邊屯田,幸好家裡把我賣了幾兩銀子,否則……我爹說過,現在只是年景不好,想三十年前天下大亂的時候,死人遍地都是。”
聽着兩個丫頭嘀咕到最後,便悄悄訴說着彼此家裡的情形,章晗躺在牀上,一顆心也不由自主飛到了親人身邊。就在這時候,她依稀聽到窗子外頭隱隱傳來了沙啞的哼唱聲。
“我想娘,娘在黃水第幾浪?忍心撒手登天去,撇下嬌兒走四方……日也想,夜也想,夢裡醒來哭斷腸……”
這聲音並沒有童音該有的清亮,反而有幾分嘶啞,聽在耳中別顯悽然斷腸。章晗此去京城乍然離別母親弟弟,又念着許久不曾一見的父親和哥哥,竟是更覺得肝腸寸斷,不知不覺就一個翻身,狠狠抓住了一旁的引枕。聽到身後傳來了芳草和碧茵的啜泣聲,她終於忍不住,就這麼翻身坐起身來。
“姑娘?”
見芳草和碧茵趕緊爬起身來,她便沉聲說道:“去外頭瞧瞧,倘若可以,讓那幾個驛丁行個方便把人放了,給他一碗飯吃,就說是權當爲大小姐積德行善。”她說完在枕邊掏了掏,從荷包裡摸出兩個銀角子遞給了芳草,低聲說道,“悄悄給他這個,讓他換身衣裳尋個活計做,實在不行就去投軍,不是說朝廷在收攏流民嗎?總好過就這麼繼續偷東西被人打死,畢竟是一條生路!”
“是,姑娘心地真好!”
芳草一骨碌爬起來,慌忙就去找外頭穿的衣裳,很快就趿拉着鞋子出了門去。而章晗卻彷彿沒聽見她這真心稱頌似的,再次面朝裡躺下了,心裡卻是嘆了一口氣。
什麼心地好……她連自己都尚且保不住,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芳草方纔躡手躡腳地回了屋子,到了牀前見章晗背朝外躺着,猶豫片刻才低聲道:“我給了那驛丁幾文錢,他才勉強答應了,解開繩子放人,尋了碗冷飯給人吃了。我趁他不注意給了那小子銀錢,又轉告了姑娘的話,他開始還不肯,最後才收了,又讓我代爲給姑娘磕頭。他說自己小名天寶,如果僥倖能活命,將來一定會報答姑娘的恩德。”
“你告訴他我是誰了?”
“沒有沒有!我就轉告了姑娘的話讓他快走,別的什麼都沒說!”
“那就好。不早了,睡吧。”
聽着兩個丫頭窸窸窣窣躺下的聲音,章晗看着掛上去的蟲草帳子,心中知道今夜讓芳草去請驛丁放人的事瞞不過楚媽媽趙媽媽,也決計瞞不過宋媽媽。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忍心。
對碧茵芳草來說,她們是因爲以死契賣入張家後,死活只看主家心意,父母家人再也干涉不得,由此對那個天寶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意。可對她自己來說,不得不狠心揮淚別親人,去往京城那個禍福不可測的地方,哪裡聽得那一聲聲哭孃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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