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知道產房裡有兩個穩婆,沈姑姑和秋韻即便受了傷,仍然親自在這兒守着,此外還有長寧宮顧淑妃挑來的兩位媽媽,但人人都是躡手躡腳不敢出聲,因而章晗恍惚之間彷彿覺得就只有自己一個人。身下厚厚的產褥墊着,她已經感覺不到先前的溼意和涼意,然而,從起頭開始,一陣高似一陣的疼痛卻讓她很快滿頭大汗。哪怕秋韻用活動自如的左手拿着軟巾一遍一遍給她擦拭,她依舊不得不緊緊咬着牙,最後終於忍不住呻吟出聲。
可就是這聲音之後不久,她突然聽到了外頭一陣響動,緊跟着就是一陣呵斥和爭辯,須臾彷彿有人急了屋子。她睜開眼睛看了過去,一時清清楚楚看到陳善昭那張焦急的臉,其身前王凌正使勁將其擋着,而在兩人身後,章晟正探出腦袋來拼命往她這兒看了過來,而章晟的背後,隱約還有一隻手在死活拉着他,不消一會兒就現出了氣急敗壞的陳善睿……儘管仍舊一陣陣疼痛襲來,她必得竭力抵抗方纔能熬過去,可此時面對這亂哄哄的景象,她還是幾乎忍不住笑出了聲。
“都在胡鬧什麼呢!”
儘管這聲音輕柔得很,但那邊一衆人全都聽到了。剛剛纔被王凌嚴正警告了產房內不得多人,更不得喧譁高聲的陳善昭只能竭力按捺焦慮而急切的心情,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低沉而平穩:“晗兒,外頭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人事都平安。我只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而章晟見陳善昭搶在了前頭,一時大急,可他剛剛也同樣領受了王凌的冷眼和呵斥,再加上後頭還有陳善睿死死攥住他的領子。他只能壓着嗓音說道:“妹妹,張大小姐沒事,你放心。我等着你給我生個小外甥!”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兄長,面對兩人同樣急切的神情,章晗只是微微一笑:“好了,我知道了,這不是還沒到時候嗎?別聽見聲音就以爲了不得了,娘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嘶!”她突然被驟然襲來的劇痛引得倒吸一口涼氣。見陳善昭和章晟都分明一副立時三刻就要衝過來的架勢,她只得咬咬牙強笑着說道:“四弟,四弟妹,這兩個傢伙就拜託你們了,千萬別讓他們再做出硬闖的事情來。快帶了他們出去,再要是他們敢亂闖,我可唯你們是問!”
“大嫂你就放心吧!”
有她這麼一句話,陳善睿立時二話不說先把章晟拖了出去,而王凌卻總算是對陳善昭客氣些,好說歹說把人送出了門去,旋即突然砰地一聲把門給關得嚴嚴實實,上緊了門栓之後就對外頭大聲說道:“陳善睿,大哥和章指揮就交給你了。你給我把人看好!”
撂下這話,她方纔如釋重負迴轉了來。見產褥上的章晗疼得臉色發白,她頓時皺了皺眉,扭頭就對一旁一個正忙着再次檢視所有用具的穩婆說道:“就不能止着疼麼?”
儘管之前才受過王凌宣稱若有事則抵命的威脅,但此時此刻聽到這話,那穩婆還是不禁暗自笑了一聲。暗道畢竟還是未經事的新婦,隨即才滿臉堆笑地說道:“郡王妃,自古以來的婦人們都是這麼過來的。平常若有什麼疼痛,是能用各式各樣的藥材法子緩解,但這會兒臨盆前的疼,卻是隻能自己捱過去,半點靠不得他物,否則就興許會危及腹中胎兒。只希望世子妃腹中的孩子能夠心疼當孃的一些,如此方纔能少受點苦頭。”
見王凌有些憂心忡忡地在旁邊坐了下來,看着自己直髮呆,章晗不禁笑着安慰道:“四弟妹不用擔心,沒事,再危險也不至於像先前刀兵臨門那樣,你還是先出去休息……”
“大嫂你就別說話了!”王凌想到母親便是因爲生下自己時年紀不小,而虧虛又太大,以至於之後怎麼調養也沒用,她只覺得一陣揪心,喝了一聲後又覺得自己這態度不好,忙強笑着說道,“這時候得養精蓄銳,不能浪費精神!大哥和章指揮有四郎看着,闖不進來,我就坐在在這陪着你!”
見王凌滿臉堅決,章晗也就不再爭,點點頭後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很快,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的陣痛很快讓她忘記了身邊還坐着一個人,只顧着滿頭大汗地抵抗着這一波高似一波的浪潮,儘管曾經服侍過兩位嬪妃分娩的沈姑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放鬆些,又提到產道已開,可接下來的一波疼痛卻又使她的身子一時僵硬。她便感覺整個人好似黃河那狂風巨浪中漂泊的小舟,幾乎被那一**大浪掀翻過去,可那苦苦掙扎卻不知道何時是頭。
她甚至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當她幾乎對那一陣陣的劇痛反應幾乎有些麻木了的時候,她終於聽到前頭傳來了一個穩婆的聲音:“產道開了三指了!”
知道這個時候理應是快到了最關鍵的時刻,章晗大口大口吸着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就在這時候,她依稀覺得有人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一愣之下頓時往旁邊看了一眼。幾乎被汗水糊住了的眼睛朦朦朧朧看見那一個大紅色的身影,她終於意識到王凌一直坐在那兒。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聲音低啞地問道:“四弟妹,什麼時辰了?”
什麼時辰了?王凌完全沒有意識到,直到身旁秋韻急急忙忙地回覆已經戌時了,她方纔趕緊答了一句。眼見章晗再次閉上了眼睛,那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毅色,她突然生出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懼意,甚至連腹中飢餓都忘了。今天她就不該進來的,看到如此無窮無盡痛苦的一幕,等到她異日真的有這一天的時候,她能不能像章晗這樣挺過來?
隨着身下那疼痛變得比起頭更加密集而劇烈,穩婆又是嚷嚷着已經開了五指,又接着嚷嚷說看到孩子的頭了,原本已經身心俱疲的章晗突然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氣力。在旁邊那穩婆一陣高似一陣彷彿唱歌似的運氣提醒聲中,她本能地隨着用勁使力,溼漉漉的頭髮緊緊貼在額上,兩隻手幾乎痙攣似的死死抓緊了下頭的產褥。一瞬間,她只覺得整個人倏然一輕,緊跟着就聽到了那穩婆又驚又喜的嚷嚷:“生了,生了!”
“哇——”
隨着一聲響亮的嬰啼,精疲力竭的章晗強撐着擡頭往那光着身子的孩子身上瞧去,見兩個穩婆正忙着爲其擦身包裹襁褓,她甚至連問一聲男女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完全癱倒在了那兒動彈不得。好在下一刻,她就看到王凌喜笑顏開地跟着抱着孩子的穩婆上前來。
“大嫂,是個男孩,你生了個健康的兒子!”
“嗯。”章晗只能發出這麼一個低沉的聲音,眼看穩婆把那孩子抱到了自己的眼前,卻不是閉着眼睛,而是眼睛大大睜開着,彷彿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這個世界。可只是不一會兒,他就再次咧嘴大聲哭鬧了起來,響亮的聲音險些沒把她嚇了一跳。
“哭得這麼兇,將來必定是文武雙全!”王凌笑語了一句,這纔想起外頭還有一大堆人等着消息,連忙站起身伸出手道,“我抱了出去給大哥瞧瞧!”
這話還沒說完,一旁一個穩婆慌忙攔住,卻是苦苦勸道:“郡王妃,郡王妃,這孩子纔剛出生,嬌弱得很,您是金枝玉葉,從前必然不曾抱過孩子,還是小的抱出去給世子爺郡王爺瞧瞧,日後等孩子大一些,您再抱了不遲!”
王凌想了想,雖有些不情不願,但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任憑那穩婆抱着孩子出了門。等到她頭前第一個出了門,早就已經心急火燎的陳善昭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張口就問道:“晗兒怎樣了?”
剛剛孩子的先後兩陣哭聲外頭人聽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這孩子必然平安,衆人對於是男是女遠沒有對章晗的平安更着緊。此時此刻陳善昭這一問,章晟自然而然也是滿臉緊張,至於一直在外頭耗着,陪了這兩個大男人整整三四個時辰的陳善睿,也忍不住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王凌笑呵呵地說道:“自然是母子平安!大嫂喜得貴子,這會兒正歇着呢!”
“老天保佑,諸天佛祖,三清道尊……”陳善昭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沉聲說道,“快吩咐人,明日到京城所有佛寺道觀統統給世子妃和曦兒上一遍平安香祈福!啊,對了,快,快去宮中報喜,就說母子平安!”
而章晟在看了一眼襁褓中那個眼睛黑亮的孩子後,那臉色則是比陳善昭更加呆愣,須臾間卻是爆發出一陣大笑:“老天爺,你這回總算開眼!我這就要當舅舅啦!”
我當爹都還沒吼,你吼個什麼勁!
陳善昭惱火地橫了章晟一眼,隨即喜滋滋地上前要接過這個千辛萬苦方纔落地的兒子,卻不料身旁的王凌冷不丁出口提醒道:“大哥可小心些,孩子還嬌弱着呢,剛剛我一個女人要抱出來還被人攔着,更何況你一個大男人。”
被王凌這麼一說,陳善昭接過孩子的時候,整個人都是僵硬的,生怕磕着碰着孩子一丁點。而襁褓中的嬰兒也彷彿被他這戰戰兢兢的態度給感染了,在安靜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再次扯開喉嚨大哭了起來。這哭聲劃破了王府寧靜的夜色,卻是讓經歷了一場劫難的上下人等全都沉浸在一片難得的喜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