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二更天的時候,一乘肩輿方纔進了坤寧門,繼而在坤寧宮正殿前落下。聞訊前來迎接的閔姑姑和張姑姑雙雙行了禮,見陳栐下了肩輿之後自然而然往四周打量了一眼,旋即皺了皺眉,閔姑姑知道他在尋找皇后的身影,少不得畢恭畢敬地稟報道:“皇上,皇后娘娘正在東暖閣之中守着皇長孫。大約是皇長孫還不太熟悉地方,所以剛剛纔入睡。”
“皇長孫?”陳栐爲之一愣,隨即才狐疑地說道,“他怎會留在皇后這兒?”
“皇后娘娘說,太子殿下他們纔剛剛遷居東宮,世子妃過幾日又要冊封,肚子裡的孩子月份也越來越大了,爲了以防萬一,還是把皇長孫留在坤寧宮更合適,昨日就接過來了,皇上昨日忙於國務,所以尚未稟報。皇后娘娘說,如此一來,太子殿下能夠少分些心,世子妃也能安心等着臨盆。”
夫妻這麼多年,傅氏那萬事謹慎的性子陳栐也是知道的,微微一沉吟也就沒有再說什麼。等到進了正殿,他便徑直去了東暖閣,一進門,他便看到了傅氏背對自己坐在牀頭的身影。
那一幕他看到過很多次,傅氏爲了他生養了兩兒一女,再加上陳善嘉這個從小沒了孃的,一共親自帶過四個孩子,孩子小的時候,她常常便如同現在這樣在旁邊守護着,那種帶着母愛的溫馨笑容,是他在別的女子身上幾乎不曾瞧見的,更不用說她曾經因爲照料孩子連他都顧不上。哪怕是外頭的事務再忙,王府的雜務再多,甚至他在內等着,她也會在晚間多陪孩子一會兒。
因而,他本能地放輕了腳步,待到了傅氏身後,他就看清了牀上那個四肢大開正呼呼大睡的小傢伙。儘管這是他的嫡長孫,陳善昭曾經抱着到了北平,可初見面時他抱過那一次之後。他一直在忙。如今哪怕登基成了皇帝,同樣也忙得幾乎沒時間定下神好好看看這個孩子。如今仔仔細細定睛瞧着,他只覺得那五官輪廓彷彿像是陳善昭小時候,不知不覺就看住了。
直到小傢伙很是大大咧咧地翻了一個身,傅氏連忙替其掖好了被子,陳栐才輕輕咳嗽了一聲。可聲音纔出口。他就只見妻子回過頭來,竟是面露嗔色,旋即便朝侍立一側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的乳母嶽媽媽招了招手,站起身後拉着他出了屋子。
“這麼晚了。皇上來了怎麼不先去歇着?”不等陳栐開口,傅氏便微嗔道,“我好容易才哄了晨旭睡下,萬一醒了哭鬧起來,再哄就不容易了,皇上這一聲咳嗽還真不是時候。”
“不是有乳母嗎,你身體原本就不好。何必這麼晚了還看着他?就算人手不夠,再添些可靠的也就是了。”
面對這話,傅氏卻只是微微一笑:“也是我和這孩子有緣分,他昨天才抱進宮來,原本只會叫爹孃,今天卻終於叫了我一聲祖母。如今他和善昭生得越來越像,我看到他就想起善昭小時候,所以才硬是把人留下了。要說乳母她們固然會仔細伺候,終究比不上我這個血緣親近的祖母。更何況我也沒想到皇上竟會這麼晚過來。”
妻子是真沒想到,還是假沒想到,陳栐已經懶得去想了。只是,看着傅氏那柔和而帶着母性光輝的臉,他竟不知不覺感到今日因冊封東宮,一整日都沒法平靜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一如少年夫妻時那樣牽了她的手,他便笑着說道:“留下就留下吧,只要你喜歡。”
等到進了西暖閣,傅氏讓人宮人服侍陳栐寬衣。等到自己也褪去了那一身常服。她到了牀前緊挨着陳栐坐下,這才含笑說道:“這是我第一個孫兒。我怎會不喜歡?我只希望將來能夠看到更多的孫兒孫女,兒孫繞膝歡聲笑語,我這輩子也就沒白活了!”
“會有的,咱們有這麼多兒女,將來自然會子孫滿堂!”陳栐想起剛剛那個一丁點大軟乎乎的小傢伙,心裡也不禁想着將來兒孫滿堂的情景,“日後等他們長大了,朕親自教他們讀書練武,定遠侯能夠把女兒教得那般武藝高強,朕也不會讓他專美於前!”
隨着東宮冊立,緊跟着太上皇下詔不再過問國事,三品以上官員任免以及徒刑以上的刑獄大權也都交給了皇帝,縱使起頭仍在小心翼翼觀風色的人也漸漸清楚,這朝中是真正變天了。除了夏守義和張節這兩個早早在當初傳臚之日便已經奠定了新君追隨者的高官,更多的人在左顧右盼的同時,少不得緊緊抱成了團,而瞅着東宮初立而想要靠過去的人也同樣不在少數。奈何陳善昭進了東宮後卻並未承擔實際政務,而是在皇帝的旨意下領了在文華殿監管宗室讀書的差事,除了朝會上會出現在朝臣面前,別的時候別人連個影子都瞧不見他。
四月二十二是冊封太子妃的正日子。由於章晗腹中胎兒已經月份大了,因而在皇帝的授意之下,禮部冊封太子妃的儀制少不得一一精簡。這一日一大早,奉旨持節冊封的正副使安國公和安陸侯持節到了東宮,授章晗金冊金寶玉圭,旋即章晗具禮服至奉先殿行謁告禮,再回奉天殿朝見帝后,便算是禮成了。即便減了去拜見一衆太上皇妃和皇妃,以及受王妃公主郡主拜禮的儀制,然而,當禮成回到了東宮麗正殿時,章晗仍是面色微白,御醫請過脈後,一時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劉御醫,前次我生下皇長孫的時候,也是你一直隨侍在側,如今有話還請直說。”
劉御醫在太醫院的那些御醫裡頭,固然算是對於喜脈相當得手,但也不算是第一拿手。從前章晗是趙王世子妃,不過是皇帝面前得意的孫媳婦,如今卻是東宮正妃,這種意義自然大不相同。此時此刻,聽到章晗這般直截了當的問題,他只覺得背後燥熱難當,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稟太子妃殿下,您這一胎來得突然,此前雖調養過一陣子,但身體畢竟有些虧虛,再加上這些天大約操勞憂思,脈象也不那麼平穩。下官先開一個方子,太子妃殿下徐徐調理,日後會每日前來診脈,必當盡心竭力。”
這話對於金姑姑此等宮中浸淫多年的人而言,自然聽得出弦外之音,章晗亦是從這字斟句酌的言語裡聽出了一絲兇險。但她更明白,倘若真兇險到了劉御醫沒法抵擋的地步,以這些太醫最擅長推諉責任的習慣,斷然不至於言明。因而,她低頭看着自己那隆起的小腹,見金姑姑面色如常,芳草和碧茵這兩個沉不住氣的卻爲之色變,秋韻倒還沉着,她便索性把芳草碧茵都遣了出去,只留着金姑姑和秋韻在身側,隨即纔看着額頭油光光的劉御醫微微一笑。
“劉御醫,我的脈案一直都是你打理的,想來關切我這一胎的人,應該不少吧?”
面對這又一個單刀直入的問題,劉御醫終於有些扛不住了,膝蓋一軟,索性就這麼跪了下來:“太子妃殿下明鑑,承蒙殿下信任,這麼多年都是下官請脈,下官敢不盡力?至於打聽的人雖衆,但下官一直都小心翼翼,絕不敢有半點泄露。”
“你不用這麼緊張。”章晗臉上的笑容更溫和了些,見劉御醫連頭都不敢擡,她便沉聲說道,“而且,你這絕不敢有半點泄露,卻也說得早了。不說父皇母后他們問起,你自然得如實稟報,就是諸位親王王妃,他們都是至親,關切也份屬應當,你也不妨實話實說。總而言之,只要你診脈盡心,侍奉盡力,那就夠了。秋韻,你領他出去開方子。”
“是是是。”
劉御醫慌忙連聲答應,等到稀裡糊塗出了屋子去外頭開方子,他纔想起章晗這話他根本就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然而事到如今,去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而當他到耳房坐下,秋韻親自在側伺候筆墨紙硯,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陪着笑臉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塞進了秋韻手中。見其避如蛇蠍似的縮回了手,那銀錠子直直掉在了地上,他趕忙一把撿了起來,旋即趕緊打躬作揖道:“秋韻姑娘,下官沒別的意思,只求你看在下官從前到現在一直都兢兢業業的份上,指點指點下官,太子妃殿下剛剛那話究竟是……”
秋韻原還以爲劉御醫有什麼企圖,聽到這話,她方纔笑了起來。昔日姣好的容顏如今在那一刀破相之後顯得遜色了許多,但仍然頗見嫵媚。笑過之後,她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太子妃殿下深謀遠慮,豈是我一介奴婢知道的?劉御醫只管按照太子妃的吩咐去做,但記得巧妙一些,否則若是使得外頭人盡皆知,吃虧倒黴的還是你,知道麼?”
見劉御醫還有些猶豫,她便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如今專司太子妃殿下的脈案,自然和東宮榮辱相依。若別人覺得有機可趁,你卻力挽狂瀾,你可就是潑天的功勞了!”
這一刻,劉御醫頓時悚然而驚。見秋韻磨好墨之後就襝衽告退了出去,他看着那一沓雪白的箋紙,猶豫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氣,提筆唰唰唰寫下了一連串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