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沒有顧銘對章昶說的那番話,哪怕還不知道皇帝打算以軍功晉封了父親的爵位之前,章晗便打算過讓父親和大哥之中回來一個人。平心而論,從感情上,她更希望父兄都能回京和親人團聚,可從狼上,她知道兩人不能都回來。章家不是顧家那樣從前朝開始在地方就已經有些名聲的家族,起自於寒微,而且大哥又是暴脾氣,在前頭打仗還不打緊,若憋在京城極有可能會惹出事情來。更何況,章家不但是勳臣,更是外戚,比當年的顧家更至關緊要的外戚,回到京城的人斷然不能領任何緊要職司,反而更容易被言官挑刺。
於是,她默許了章昶送去開平的家書,眼看着父親因傷告老回朝。現如今,當父親已經平安回家的消息傳到了東宮麗正殿時,她忍不住爲之失神了片刻,繼而方纔生出了抑制不住的衝動。自從被冊封爲太子妃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踏出過這看似莊嚴肅穆富麗堂皇的宮城一步。而隨着章昶年歲漸長不能入宮,她能夠見到的便只有母親和大嫂,如今再添了章昶的妻子安陽郡主陳瑄,就連外甥章駿也只在他小時候見過寥寥兩次。現如今十年未歸的父親終於回京,她多麼希望能夠回去見上一面,說一說別情,敘一敘家常話,又或者……如同尋常歸寧的女兒一樣,和父母抱頭痛哭一場!
“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回來了!”
進了屋子的陳善昭見章晗側頭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心裡哪會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他擺手示意秋韻和其他人退下,這才走到章晗跟前,看着眼睛微微紅腫的妻子低聲說道:“你是想回家去看岳父麼?”
若是別人如此問,章晗怎麼也會找個理由掩飾過去,可聽到陳善昭這話,她沉默了片刻,最終輕輕點了點頭道:“自從咱們新婚之後,爹跟着那會兒還是趙王的父皇回了北平。此後又奉命鎮守開平。一直都沒能回來,說起來已經是十年有餘沒見了。此前北征大捷,說是爹爹身披數創,再加上這些年大小戰事不斷,我想看一看他究竟身子如何……不過,想歸想。這畢竟不合規矩,讓晨旭代我去看看他的外公吧!”
“晨旭是晨旭,你是你。”陳善昭攬了章晗的肩膀坐下,這才笑眯眯地說道。“做妻子的傷心發愁,那是做丈夫的失職不體恤。你想的事情,我怎麼會不知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母后說動了父皇,讓你在臘八節那天回家省親。”
此話一出,章晗頓時呆若木雞。這些年來,她對皇后傅氏這個婆婆不但禮敬有加。也十分親近,平日皇后千秋節,命婦固然免朝賀,但她卻常常親自洗手作羹湯敬獻,逢年過節更是親自打點針線衣裳,這不僅僅是因爲陳曦從前養在坤寧宮,而是因爲傅氏爲人寬和公允,除了起頭一視同仁送給那些宗室皇族的兩個宮人之外,從來不曾插手東宮的事務。更教了她許多東西。然而,她知道傅氏素來不喜破例,更不要說省親這樣從未有過的例子,甚至爲此在皇帝面前說項。不消說,陳善昭爲了給她這個驚喜,也不知道悄悄預備了多久,口舌功夫之外,必然花了極多力氣。
“善昭……”
聽到章晗輕輕喚了自己一聲,陳善昭不禁笑着她的紅脣上啄了一口。這才輕聲說道:“如今叫我名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再難。能夠設法就不難。父皇都說了,孝悌本天性,況且章家滿門都是功臣能臣,這等恩典雖非循例,但破例亦是無妨。不過這事不發明旨,不要太招搖,否則下頭人又要聒噪,皇太子金輅或是你的鳳轎就不要動用了,咱們悄悄去,悄悄回來。不過,我倒是期望,有人藉此生一生事,讓父皇發一回雷霆,掃落幾個自詡清正的腐儒,順帶給折騰出這事的我一點苦頭吃!”
章晗這才知道陳善昭藉着這趟省親,連這種事都想到了,頓時微嗔道:“要是讓人知道你這仁善孝義無雙的太子殿下居然打這種主意,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了!你這哪裡是悄悄的,分明已經放出些端倪讓人察覺,只不讓人知道父皇母后已經允准了!”
“知我者,賢妻也!”陳善昭微微一笑,這才站起身負手而立道,“四弟應該是心灰意冷,再加上有四弟妹從旁相勸,那心思應該會消停許多。而皇太孫既然冊立,東宮穩若泰山的勢頭太過明顯,難免有人要衝着我靠過來,抑或是打章家的主意,或是又惦記東宮後院的位子。咱們倆惹上這小小的麻煩,替你家裡還有東宮消除一場大麻煩,豈不是划算?再者,父皇遷都之意已決,從明年開始便要逐漸準備了,日後北巡只怕不會少,我留京監國的日子也會更多。捱上一頓訓斥吃上一點小苦頭,能讓父子不相疑,那是最好的!”
睢陽侯章鋒算不上新貴,然而,他在開平鎮守多年不歸,幼子章昶小小年紀便開始出面應奉內外,如今正主兒終於回來了,這第一天就引來了衆多人上門拜望,抑或各種帖子邀約。畢竟,章鋒不但是東宮太子妃的生父,而且在北地這些年得了磐石的美名,這就更讓人找到了所謂的指點軍略兵法的由頭。然而,首日睢陽侯府閉門謝客,次日章鋒入宮謁見之後,就開始放出了賦閒在家養傷的消息,讓那些想試探試探這位睢陽侯爲人處事是個什麼宗旨的人大失所望。不但別人,就連章府的下人們,大多也對這位第一次回府的主人好奇得很,只可惜章鋒回家數日竟是不曾出過內院。
儘管閉門謝客,但總有些不死心的人把車馬停在睢陽侯府門前那條巷子裡碰運氣。臘八節這一天,當一輛馬車在章家大門口停下的時候,那些車馬的主人也好,馬伕隨從也好,掃了一眼也沒太在意,可緊跟着卻發現,章家那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大門突然打開,緊跟着竟是讓馬車就這麼徑直進了門。眼見得那大門徐徐關上,外頭方纔一片譁然,其中便有人開口嚷嚷了一句。
“看上去那車馬隨從都樸素得很,竟然讓章家開了中門,可又沒人迎接?”
“必然是皇太孫,聽說皇太孫和章家走動得勤,畢竟是外家,這也不奇怪。”
“倒是可能……不過,聽說睢陽侯十年不曾回京,這侯府還是此次回來方纔第一次進去住,說來太子妃也多年不曾見父親了,會不會是太子妃省親?”
外頭議論紛紛,而當馬車在章家二門停下的時候,聞訊匆匆出來相迎的章昶看到陳曦打起簾子第一個從車上跳了下來,繼而卻不理會正在行禮的他,卻是從車上攙扶下了另兩位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人來。看到陳善昭的那一剎那,他就已經呆了,待看到緊跟陳善昭下車的章晗,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第一反應便是對這二門左近的僕役沉聲喝道:“今日之事,誰都不許泄露出去,否則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即便章昶只是上前長揖行禮,可發現後一步出來的大奶奶和二奶奶看見陳曦身邊那一對青年夫婦俱是滿面驚愕,下人們哪裡會猜不出這一雙氣度高華的夫婦是誰,一時都緊緊閉上了嘴。而章昶眼看大嫂和妻子都忙着去安撫後院的僕婦丫頭,他忍不住低聲嗔怪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及早知會一聲,萬一被人知道走漏了風聲怎麼辦!”
“你以爲我和你姐姐都是隨時可以抽得出空的人?走漏就走漏了,太子妃身爲睢陽侯之女,難得歸寧省親也是孝道!”
姐夫強詞奪理,姐姐含笑不語,章昶只能緊緊閉上了嘴,心中嘀咕這尊貴的東宮夫婦二人不知道又在想什麼主意。等到了後院正寢歸德居,見父親已經是換了一身衣裳和母親一塊出迎,後頭還跟着宋宜,想起剛剛宋宜正在給父親做艾灸,那周身上下新老疤痕不計其數,他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臣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皇太孫……倉促之間未及出迎,臣……”
章鋒話還沒說完,卻只見一雙手上前穩穩托起了自己,一擡頭卻見面前是個年紀尚幼的童子。儘管剛剛口稱皇太孫,但這確確實實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曦。面對那酷似陳善昭的面容,還有那雙和章晗如出一轍的明亮眼眸,以及脣角的笑容,他不禁怔了一怔。待到再要說話之際,他就聽到陳善昭開口說道:“這不是宮中,不論國禮,只敘家禮。岳父多年鎮守開平未歸,晗兒思念心苦,所以你既是回來了,我便陪着她回來省親,順便捎帶上了晨旭。本來明月也鬧着要來,但那丫頭太過聒噪,異日有機會讓晨旭再帶她來吧。”
“爹。”
聽到章晗這一聲輕喚,繼而深深屈膝行禮,章鋒立時慌忙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女兒的雙臂。一晃十年,他在前頭遇到過無數艱難困苦,甚至連性命交關的險情也遭遇過好幾回,每每都最終逢凶化吉。生死之間,除了老妻之外,他最放不下的便是女兒。此時此刻,看着女兒較之從前更顯明豔豐潤的樣子,他只覺得放下了最大的心事,忍不住分心瞧了陳善昭一眼。
當日他對於章晗嫁給陳善昭還一直心存疑慮,如今女兒不但已經有了三子一女,而且眼下看來,和陳善昭一直恩愛一如新婚,老天爺總算還是開眼的!
ps:明天我也上京去了,咳咳,二號回來,幸好存了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