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街頭馳馬不斷,喊殺不斷,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從睡夢中驚醒,悄悄開門探看動靜。而各處文武百官之家,都有五城兵馬司的人前去客客氣氣地照會,道是金吾左衛指揮使杜中大逆不道,夥同一小撮軍將犯上作亂,燕王殿下奉皇后懿旨皇太子令旨討逆平亂云云。
因五城兵馬司的人拿着陳善昭那字跡端秀挺拔的手詔,文官們即便狐疑,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解釋,一時緊守自家門戶。至於武官們,聽說是陳善睿受重任彈壓京城上下,自然也盡皆無話。反倒是諸王和勳臣貴戚這些有封爵的不免問了個仔細。然而,如淄王府、安國公府、威寧侯府、睢陽侯府這樣和東宮關係匪淺的,早兩日便得了些消息,這一夜都是隻留心門戶不提。
待到大清早,放下門板做生意的小販,出城辦貨的商人,還有路上行走趕着上工的百姓,不少人都發現大街上還留着昨夜廝殺痕跡,那一灘灘來不及收拾的血跡看着讓人觸目驚心。相形之下,那一隊隊全副武裝在街頭巡行的衛士,看着反而還讓人稍稍心定一些。至於帶着一衆親衛,身披黑底紅裡大氅,看上去一如從前的燕王陳善睿,在衆人心中更是如同定海神針一般。
至於一大早趕往宮中左角門上朝的文武官員們,則是在看到陳善昭平安出來的那一瞬間出了一口大氣,至於多少人慶幸多少人沮喪,那就不得而知了。當陳善昭輕描淡寫地把燕王陳善睿令人綁了杜中送進宮,隨即連夜親自率親兵彈壓城中六處作亂之地,斬殺叛逆逾七十餘人,投降的不計其數時,一時下頭竟是鴉雀無聲。而他說到宮中亦有人衝擊坤寧宮清寧宮和東宮,連東西六宮也都不同程度受到驚擾,如今各處剿滅擒獲的人也有七八十的時候,剛剛還勉強能夠肅靜的官員們終於不禁爲之譁然。
這其中。右僉都御史蕭至誠第一個忍不住了:“太子殿下。宮裡宮外這麼大的變故,杜中雖此前深受皇上信賴,然手中兵權有限,且宮外作亂尚力有未逮,緣何能驚擾宮中?”
“宮中暴亂的都是秦藩代藩餘孽,此前南京宮城中的老弱內侍都留在了那兒,這北京宮城中進了不少新人。甄選不利,各自領職司的人都有應有之罪。但窮究下去人心惶惶,所以暫且不論。”陳善昭不悅地看了一眼蕭至誠,見其終於偃旗息鼓退了回去,他方纔一字一句地說道,“至於杜中。此人居心叵測離間天家骨肉,並詐以燕王的名義挑唆各方軍將從他謀逆,卻不料欲圖挑唆脅迫燕王的時候被識破了綁縛送宮中,如此等罪大惡極的鼠輩,自當等父皇回來之後明正典刑!所以,今日孤在此謹誡諸位,燕王深明大義,連夜彈壓各處。方纔有這一夜之後的太平。若有私底下進言燕王是非者。與杜中同罪!”
“臣等謹遵太子殿下之命!”
這一夜,身在清寧宮的王凌亦是有無窮無盡的擔心。儘管章晗在坤寧宮中平靜下來之後。就打發了秋韻前去對她解說了事情原委,而後陳皎也親自來探視過她這個四嬸,可一直到朝會都結束了,午後時分陳善睿親臨清寧宮來見她的時候,她那懸了幾晝夜的心方纔完全放下。十幾年夫妻,她是最瞭解陳善睿的人,知道他從不甘到失衡到自暴自棄再到重新振作,這些年走過來經歷了多少長進了多少。正因爲如此,她生怕陳善睿再次捲了進去。此時此刻,她看着面前左下頜多了一道刀痕的丈夫,忍不住伸出手來在那兒來回摩挲了兩下。
“怎麼這麼不小心?”
陳善睿專注地看着妻子尚未顯懷的小腹,聽到王凌這難得的嬌嗔,他方纔擡起頭,旋即便嘿然笑道:“沒事,黑夜之中刀槍無眼,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再說了,多這麼一道刀疤,也不會再有人說我文秀了。”
“算了吧,你這文秀也就能糊弄一下平常人,經史倒背如流,也改不了你那愛打打殺殺的習慣!”王凌笑着挑了挑眉,隨即便認認真真地說道,“不過,我就喜歡你那拿着兵器時專心致志的樣子,不管你殺過多少人!”
想當初婚事定下自己造訪定遠侯府,和王凌熟絡之後,她也如此爽朗地表達過對自己這個未婚夫的滿意,如今再次聽到這樣的表白,陳善睿不禁喜出望外,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待要說兩句掏心窩的話,卻不妨妻子直截了當地伸手勾住了自的脖子。下一刻,他就聽到她吐氣如蘭地在自己耳邊說了一句話:“善睿,我覺得咱們的這個孩子會是女兒。到時候,咱們把一身的武藝都教給她,日後若是有沒用的男人看上她,她儘可把他們打得滿地亂爬!”
這個比方打得……陳善睿暗自苦笑。然而,想着剛剛進了清寧宮時,聽引路的魏成說,清寧宮的太妃們都很喜歡陳昂,可小傢伙從前在自己面前總是一臉冷冷的樣子不太愛理人,偏偏面對一羣太祖母輩的太妃倒是能夠嘴甜面熱心軟,簡直是氣死人了。如此看來,若王凌再給他生個女兒,興許能讓自己多點樂趣。於是,他最終笑着點頭道:“那就都聽你的。日後若是嫁不出去,咱們養她一輩子就是!”
“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都死絕了!”王凌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脫口而出道,“再說我不是也找到了你?”
後頭的這一句話讓陳善睿心頭滾燙。記起自己這些年也不知道讓王凌吃過多少苦頭受過多少委屈,他忍不住把她緊緊擁在了懷裡,許久才輕聲說道:“凌兒,我心裡已經有了些打算。等父皇和三哥晨旭他們平安回來,我們就離開北京吧。你聽我說……”
當王凌聽明白陳善睿的打算時,一時雙目綻放異彩。然而,還不等她開口,外間魏成突然不管不顧地闖了進來,甚至連行禮都忘了就嚷嚷道:“燕王殿下,燕王妃,好消息!皇上北征大捷,皇太孫安然無恙,報捷的信使已經到京城了,請太子殿下和燕王前往開平迎駕!”
一夜彈壓兵變徹夜未眠,此刻再乍然聽到這樣的好消息,陳善睿頓時大爲欣喜,倏然站起身時卻忍不住一陣暈眩。索性王凌見狀不對,慌忙攙扶了他一把,隨即又讓魏成把話說明白一些。然而,魏成也不過是聽到東宮打發傳消息的內侍說了一兩句,再多的就都說不出來了。到最後,夫妻二隻人只得緊趕着去辭了諸位太妃,坐肩輿匆匆趕到了東宮春和殿。才一進去,王凌就看到陳善昭伸手指向了陳善睿。
“快,把人給我架過來,扒了他的衣裳!”
王凌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給說懵了,等幾個內侍依言快步上來,她眼見得陳善睿只是象徵性地掙扎了兩下就鬆了手。正要質問的時候,她卻只見陳善睿被扒下來了那外衫之後,身上盡是白色棉布包裹着,那大塊大塊的殷紅血跡讓人看着觸目驚心。腦袋一片空白的她眼見得人扶着陳善睿進了東暖閣,幾個御醫模樣的人提着藥箱跟了進去,只覺得整個喉頭都被堵住了。
“四弟妹,父皇旨意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陳善昭微微點了點頭,隨即長話短說道,“四弟昨晚以寡勝多,渾身上下受創多出,偏生在我面前還一個字不說,要不是我叫來人問,就給他糊弄過去了。從京城到隰寧驛四百餘里,到開平將近千里,就算馳驛日行三百里,也要三天,四弟這創口若崩裂不得了。此事我做主了,留他在京城,我去開平迎駕即可!”
見一旁的章晗衝着自己微微點頭,顯見是這夫妻倆商議過的,想到剛剛陳善睿那傷情,王凌思來想去,最終輕輕點了點頭。然而,下一刻,她就只見陳善昭看着章晗說道:“我此行文武官員會挑上幾個,留守京城的人應該是足夠了。但若有緊趕着要處置的急務,你和母后斟酌一下,讓他們照章辦理就是。事急從權,不必拘泥太多。另外……”
陳善昭又對王凌拱了拱手道:“四弟妹勞煩多看着些四弟,這次不防其他,你得防着他不顧傷勢。”
王凌立時毫不猶豫地應道:“大哥放心,我省得了!”
當把御醫們重新包裹過一遍傷口的陳善睿洗刷乾淨,和王凌陳昂母子倆一塊送回了燕王府,陳善昭方纔招來了夏守義和蕭至誠,言及同往開平迎駕之事,又令其將捷報傳遍全城,緊跟着方纔召見了留守官員。等到交代完這一切,他和章晗又少不得同去坤寧宮,想將這個好消息報知傅氏。然而,從傍晚等到次日清晨,他索性歇在了坤寧宮,卻始終沒等到傅氏醒來,一時無法,他只能把這兒託付給了章晗,隨即先行啓程。
直到陳善昭啓程之後半日,傅氏方纔悠悠醒了過來。當聽到章晗傳達的這個好消息,傅氏瞳孔猛然一縮,隨後方纔輕輕笑了起來:“我就知道,晨旭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艱難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後,她的眼睛盯着那水墨綾帳子上頭的幾筆荷花,隨即輕聲說道:“只希望皇上也和晨旭一樣安然無恙。”
被傅氏如此一說,章晗頓時心頭咯噔一下。前次親征皇帝亦是大勝而歸,卻只傳了陳曦從北京出發前往會合,之後就去寧夏過了年,連範王陳善恩都沒讓前去迎駕。這一次突然如此大張旗鼓地讓陳善昭和陳善睿兄弟一塊前往開平,難道真的是皇帝有什麼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