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仁厚,這對於如今的文武百官來說,並不是單單的頌聖言語。比起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喜怒無常,羣臣動輒得咎甚至於獲罪處死,當今皇帝儘管自即位之後便推行了數樁新政,但手段循序漸進並不激烈,恰恰相反,對王公貴戚還頗爲溫和。最最重要的是,陳善昭這個皇帝從來沒有恢復錦衣衛,又或者是在京衛之中另擇一衛賦予偵緝權限的意思,宮中宦官的權限也大大縮減了。於是,在這麼一位皇帝的手下爲臣,有人感到輕鬆,也有人懈怠,更有人打起了別的主意。
因而,永安年間的第一件大案,就這麼毫無徵兆地爆發了。當原職只不過監察宮人女官情弊的宮正司,揭出了乾清宮內侍賈山勾連兵部武庫司郎中及此外數人,透露皇帝御批及泄露御言數事的事情傳開之際,一時震怒的皇帝直接命涉事官員下三法司審理,而將犯事的賈山直接交給了宮正司,命訊問其罪。不過三天,賈山便一口氣攀咬了十幾個內侍,其中不乏在二十四衙門中有頭有臉的,而捎帶的外官也不下數十。
事出不過三日,朝中一片譁然之際,宮正司就已經上交了一份羅列着十餘內侍總共不下二三十條罪名的詳細摺子,而陳善昭更是吩咐將這一奏摺傳抄五府六部內閣都察院大理寺等各緊要衙門。即便是最初對於宮正司興師動衆牽連無數大爲不滿的朝官們,當從頭到尾看清楚這一份清單似的奏摺時,也一時都大爲震驚,同時又躊躇了起來。
內官畢竟是宮中的內務,天子肯就此傳示摺子給他們,這就已經很賢明瞭。而且隨着摺子發下的還有陳善昭的硃批,意指除起頭涉事的外官之外,此後攀咬出來的盡皆不論,這無疑是給了曾經或多或少做過某些事情的朝臣一個機會。於是,夏守義張節二人都保持了沉默。而以黃文忠爲首的內閣大學士們。也都三緘其口,至於其他本有意求情和勸諫的,最終也大多消停了下來,只有幾個科道言官慷慨激昂上書指斥女子干政諸如此類云云,然而這一次,一貫對外官言事極其寬容的陳善昭,卻是破天荒在朝會上把這些人拎了出來。
“若是依照卿等之意。宮中內侍勾連外臣徇私枉法貪墨無數,朕就應該放任不管,乃至於讓宮中烏煙瘴氣一片?宮中事務本就是皇后職權,女官六局一司更是太祖皇帝的祖制,只是其後式微,職權漸漸爲宦官所奪。如今宮正司不過做了分內事,何來所謂干政?朕從不禁言官言事,但卻絕不容所謂風聞奏事!從今往後,但凡科道言官,每年另行考察。每折言之有物能推行的,一年若有三折,記卓異,不能推行卻還中肯的。一年若有五折。記中平,捕風捉影危言聳聽的。一年但每折雞毛蒜皮言之無物,則記不堪。三年若年年不堪,降等!”
宮正司燒起的火,最終卻從宮內綿延到了燒到了科道言官的頭上,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始料不及。就連夏守義和張節這樣早就得了通氣的三朝老臣見陳善昭利用這個機會發難,心中也不禁有些異樣。此次皇帝原就是整飭宮內,於朝官的牽連並不多,偏生還有人非要撞到矛頭上,也怨不得天子震怒的同時,找到了對約束言官的由頭。可如此一來,宮中女官權力漸大,皇后只怕威權更重。這一位現如今就已經獨霸後宮了,日後若真的生出攬權之意,誰人能制?
大佬們憂心的是皇后權力太大,日後會有不測之禍,但對於皇太子陳曦來說,哪怕他是在先頭仁孝皇后膝下長大的,教導他的是太宗皇帝,但父皇母后的秉性在這些年的相處中,他早就看明白了。知道前朝非議再多,父皇也決計不會心疑母后,而母后就算威權重,也決計不可能有擅權的打算,他心中對那些大佬們的擔憂很是不以爲然。
可是,他實在不太明白,這麼一件事爲何不是穩準狠地收拾在可控範圍內!須知父皇自從即位之後,縱使嚴格爵位世襲,卻也說了是已經定的不論,降等封王也是從如今這些王爵的後一代開始,皇家直系則是從這一代開始。至於那些鼓勵農桑的舉措,人人都稱之爲善政,更加不會非議。就是官員考覈,也是先京官,再外官;先南北直隸,而後推行到其他布政司和各州縣,時間表都是清清楚楚的。而今次突然興大案,是宮正司私心立威,還是別有緣由?
眼看宮正司這一把火燒得宮中人心惶惶,縱使東宮的內侍宮人也有不少在背地裡議論紛紛。人們不敢非議帝后,對於早年建功深得聖眷的秋韻亦是不敢明着指摘,對齊曉這個資歷淺薄偏生又平步青雲的,指斥爲倖進已經是客氣的了,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說,那位用了巧計博得皇后喜愛的宮正司司正,不過是爲了爭得皇帝青眼,爬上龍牀當嬪妃罷了!
這一天從坤寧宮請安出來,心中壓了事情的陳曦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覺到了後頭的瓊苑。瓊苑之中盡是些小巧的亭臺樓閣,他平素對這些並不留心,這會兒卻忍不住緣着抄手遊廊一路到了中間的一波碧池前,背手佇立在那兒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只聽得身前不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參見太子殿下。”
擡起頭的陳曦見齊曉手中提着一個花籃,裡頭各式芍藥牡丹應有盡有,他不禁眉頭一挑,旋即開口問道:“齊司正是爲母后來選花插瓶的?”
“是長寧公主說瓊苑花開得正好,皇后娘娘便吩咐來選幾支好的給公主插瓶。”行過禮後,見陳曦左近只跟着寥寥幾個內侍,齊曉本想從旁邊繞過去,可誰料擦身而過之際,她只聽得耳邊又傳來了陳曦的聲音。
“齊司正,宮正司如今已經下獄刑訊了多少人?”
齊曉聞言一愣,隨即倏然轉過身來看着陳曦,卻是怡然不懼地說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宮正司雖是奉命訊問,但人並沒有押在宮正司,而是在內官監大牢。每日訊問由內官監中把人提出,由內官監太監旁聽,不敢妄自動刑胡亂訊問,所以這下獄刑訊四個字,呂宮正也好,臣女也好,着實承擔不起!”
陳曦頓時面色一沉,見那邊廂跟着齊曉的幾個內侍俱是頭也不敢擡,自己帶出來的那幾個更是大氣不敢吭一聲,他一時心頭火起,冷冷喝令人退出十幾步遠,這纔看着齊曉說道:“齊司正,外官勾連內官,確實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但這一陣風吹起來到現在,整整已經大半個月了,而且還在一直株連?宮正司就算是奉旨行事,可如今宮中非議多多。等風頭過去,宮正司成了衆矢之的,那種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滋味可是要你們品嚐的!”
“太子殿下是想讓宮正司收斂一些?”見陳曦沒有說話,彷彿是默認了這意思,齊曉不禁輕輕咬了咬嘴脣,隨即方纔淡淡地說道,“此前皇上轉給各部衙門的奏摺,想必轉給太子殿下看過?”
“是看過!那些人是該死,但你自己也曾經對我說過,水至清則無魚,便如同貪官一樣,有些人猶如割野草似的怎麼割都割不乾淨。”
沒想到陳曦竟然會記得自己之前說過的話,齊曉不禁愣了一愣,隨即便索性坦然說道:“沒錯,這話是臣女說的,臣女那時候初入宮正司,不得不試探揣摩皇后娘娘的心意。但這一次,臣女不再是什麼揣摩猜測,而是秉承上意行事!太子殿下倘若覺得此前那些人該殺,那麼,臣女不妨再如實稟告殿下,現如今宮正司的案井中,如此前那些的,足足還有十幾個,而其他罪責輕重不等的,還有三十餘人!”
此話一出,陳曦頓時凜然而驚。他不過是覺得事情應該適可而止,所以既然碰上了齊曉,就忍不住想從她口中掏出點話來,沒想到掏出來的竟是這樣了不得的隱情。齊曉進宮正司這才兩三個月,四五十人都是有確鑿罪證的,這怎麼可能是近幾個月的成果?換言之,興許是宮正司很久以前就開始籌備的,興許根本就不是宮正司,而是早就廢止的錦衣衛,又或者是父皇廢了偵緝之權的金吾左衛……
見陳曦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齊曉想起月餘以來的種種猜測,又憶起皇后不時提起太子時的神情,偶爾她見到皇帝時,那位仁善賢明著稱的天子,也常常詢問下頭人太子的近況,她猶豫片刻便又輕聲說道:“太子殿下若是於此有疑,不如徑直面聖。說不定,皇上和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曦頓時眼神一凝,見齊曉襝衽行禮轉身便要走,他突然再次開口問道:“齊司正,都說人言可畏,你小小年紀就不怕嗎?”
齊曉頓時止住了腳步。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纔回頭笑道:“太子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況皇后娘娘既然用了臣女,自然不是要臣女和光同塵的。皇上仁厚,皇后娘娘賢明,臣女能爲二聖作馬前卒,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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