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皇太子前往南京謁孝陵的消息,朝廷之中起了一陣子不小的波瀾。儲君遠離京城,遠離聖駕,從古到今都是莫大的禍患,然而,當今天子即位便冊立了嫡長子陳曦爲皇太子,其他兩個嫡出的皇子年紀都比皇太子差好些,而且各有所好。齊王陳旻胸無大志,反倒是對那些匠藝小道感興趣;魯王陳昊從小喜好練武,遼王此前留京期間親自教授其武藝,又留了好幾個武藝高強的護衛給其作爲教習。
如此一來,皇太子的地位至少從目前來說穩若泰山。
然而,當被皇帝召見的夏守義和張節得知了陳曦所請微服之事,立時異口同聲連連反對。然而,陳善昭素來是最擅長說服人的,擺事實講道理,足足磨了兩個時辰,終究讓這兩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接受了此事,但卻提出了多派護衛跟從等等諸多條件。陳善昭滿口答應把人送走,卻又讓人去召宋宜。
作爲當年的東宮舊人,睢陽伯章昶的姻親,宋宜在陳善昭即位之後就以老邁體弱爲由致仕,現如今在家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日子過得很是逍遙。此番入宮,儘管知道天子見召決計是有什麼不容易的差事,可當聽明白陳善昭的言下之意,宋宜仍是不禁暗自咂舌,隨即便苦笑了起來:“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實在是惶恐。可太子殿下自有師長,而且此行是謁陵正事,微臣如今已經告老致仕,跟着南下恐怕不妥當。”
“妥當不妥當,只是朕一句話的事。宋先生如果要名分,朕一句話就可以讓你起復了。”陳善昭笑容可掬地看着宋宜,見對方立時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他這才收起了戲謔的表情,“宋先生,朕知道因爲你和章家是姻親,再加上從前不過是秀才。所以朝中文官不少都有些輕視之意。你自己不想聲張。朕也就不會把你昔日做下的那些驚天動地大事公諸於衆,但朕自然不會視你爲平常人。太子乃國之儲貳,雖則自小讀書習武,人人稱之爲文武兼通,但於世情民意,洞悉人心,提綱挈領等等事情上。仍是不免有所缺憾。朕請你隨侍太子,是因爲他面上寬和,實則執拗,需要一個說話能讓他聽得進去的人。”
“皇上既如此看重,微臣從命就是。”
知道陳善昭一旦打定主意幾乎就不可能更改,再加上這番話着實誠意十足。宋宜思量再三,最終答應了下來。出了宮的他索性便徑直去了睢陽侯府,一踏進章鋒和章劉氏那院子,聽到裡頭傳來了老友那聲若洪鐘的笑聲,他就知道是章鋒必定又抱着章昶剛一歲多的那個寶貝兒子在取樂。果然,當常來常往的他進了屋子,就只見不但章鋒和章晟都在這兒,就連此刻應當在衙門的章昶竟然也在。
“宋先生可終於從宮裡出來?”章昶笑着打了個招呼。隨即便眨了眨眼睛說道。“我和大哥纔在打賭呢,說皇上會留你多久。”
“你們哥倆這是要我好看是不是?”宋宜沒好氣地斜睨了一眼上來見過自己這個岳父的章晟。對章鋒點了點頭,等到兄弟二人知情識趣地把屋子裡的人都遣開了,他方纔開口說道,“皇上點了我隨侍皇太子。”
“謝天謝地!”章昶立時雙掌合十唸了一聲,見宋宜面色不善,他便笑眯眯地說道,“是皇后娘娘透出口風后我建言的。思來想去,朝中忠臣良將不少,但和宋先生您這般可靠又信得過的,還真找不出第二位!”
章昶剛剛說謝天謝地而不是果然如此,宋宜就已經有些猜測了。此刻發現章鋒含笑不語,章晟則是笑容可掬,他這才明白自己是被這章家父子三個聯手給賣了,一時爲之氣結,指着三人便惱火地叫道:“好啊,你們就看不得我過些安生日子!”
“宋兄,皇太子雖說少年老成,但終究歷練還不如當年的皇上。更何況此一時彼一時,他們的性子又不一樣。”章鋒輕咳一聲,隨即才誠懇地說道,“皇太子身邊總要有個可靠而又足智多謀的人,沒有人比你更合適。金陵雖不是什麼險地,但畢竟遷都這些年後,風頭都給京城蓋下了,南京官究竟是何打算,這些都說不好。要是我們父子三人能跟着,斷然不會勞動你,可我們不能,只能偏勞你了。”
宋宜本就是發發牢騷,見老友誠懇,章晟和章昶都是打躬作揖,他不由得輕嘆了一聲:“如今的南京,真心不是什麼善地……太子殿下這是迎難直上啊!罷了,國有賢君,天下之福,皇上皇后苦心,你們一家子有這樣護犢子,我這把老骨頭跟着動一動就是!”
外頭在預備隨行皇太子隨行車駕和隨從人等,東宮在打點陳曦的行裝,而陳曦卻只叫來了心腹羅玘,言簡意賅地吩咐了一句話:“外頭的車駕隨從等等都是給人看的,我已經稟報了父皇母后,三日後你跟着我,還有宋先生,此外大約還有些明裡暗裡的護衛,咱們微服南下。”
羅玘到了嘴邊的勸告被那句稟告了父皇母后給噎了回去,雖則暗自叫苦,但也不得不硬着頭皮應下。等他退下之後,陳曦站起身來來到背後的書架前,看着那一層層架子上這些年來自己看過的那些經史子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些年來各式讚譽他已經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但他這個皇太子並沒有單獨處置過什麼棘手的事。縱使是此前作爲皇長孫在北京監國的時候,最大的決斷仍是倚賴於父親的那封密信。他將來要承擔的是更大的責任,那麼從現在開始,就得試着去分擔一些事情。就如同明知會得罪無數人,父皇母后對秋韻委以重任,而秋韻也勇於承擔重任一樣。他總不可能單靠那些淺薄的小聰明,來擔起整個天下!
皇太子起行的那一天,文武大臣送於麗正門外,而章晗卻登上了瓊華島上的萬歲山。儘管從這兒仍舊眺望不到麗正門外羣臣送行的情景,但她仍是憑欄佇立了許久。突然,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人說道:“皇上一口氣給你父親提了四級,接替和祭酒一塊請辭的南京國子監司業,你知道是什麼緣故?”
對於那突如其來的任命,齊曉深知不但父親措手不及,就連一直在宮裡,按理說消息最靈通的自己也是始料不及。此刻聽到皇后這話,她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旋即方纔搖了搖頭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女有所不知。”
“北監乃是新立,所以高祭酒可以大刀闊斧,但南監沉痾已深,倘若要動,就要大動干戈,非爾父此等強項,不足以擔此重任。”說到這裡,章晗頓了一頓,想起本來被認爲是將來入閣抑或是六部侍郎熱門人選的宋士芳,被陳善昭點了去出任南監祭酒,此次和齊九章搭檔前往南京,她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陳曦這個皇太子既然願意去試一試鋒芒,知人善任的陳善昭自然不會讓長子孤身上陣!
而齊曉聽到皇后如此盛讚自己的父親,一時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感激之色,當即退後一步下拜說道:“臣女回去給家父送行的時候,他曾經說過,既蒙皇上看重,當竭盡全力不負信賴!”
章晗這纔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深深俯首的少女,突然開口說道:“那一日太子留下你問話,你說得很好。”
話一出口,見地上的齊曉身子微微一顫,她便淡淡地說道:“宮正司的這樁案子,就快要收尾了。剩下的那些文書事宜,我已經吩咐了秋韻,都交給你經手。辦完這些,長寧公主伴讀的事,你暫且不用去做了,半日在宮正司行走,半日在宮學。這一次你不用再藏拙,好好選拔一些可造之材!”
聽到不用再陪着長寧公主陳皎讀書,齊曉想起那位玲瓏心竅的公主,雖鬆了一口氣,但也微微有些惶恐,可聽到這最後的重任,她一下子擡起了頭,面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訝。當確認章晗確實將這一重任交給了自己,她不禁只覺得心裡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激盪,隨即再次恭恭敬敬地俯首行禮。
“臣女謹遵皇后娘娘之命!”
把齊曉打發了下山,章晗這才轉過身去,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那巍峨的宮城以及廣闊的京城坊市。不止是陳曦,就是陳皎,還有她的另幾個兒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陳善昭和她做的不過是引導。就是不久的將來,肚子裡這個孩子降生之後,也是一樣的。
她低頭看着尚未有隆起徵兆的小腹,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這是陳善昭登基,太宗皇帝陳栐喪服滿後,她和他孕育的第一個孩子。相比這個孩子的哥哥姐姐們,他是有福的,因爲動盪不安已經過去,盛世太平已經到來。而他的長兄,已經有勇氣去挑起整個天下的重擔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