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京師格外寧靜。
興許是因爲這些天出了太多的事情,興許是因爲宵禁之後五城兵馬司的巡查比從前嚴厲了一倍不止,也興許是因爲少有人在這大晚上出去……因而,當七八個護衛簇擁着兩輛馬車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自然而然引來了兵馬司巡丁的盤查。待得知是顧家表小姐感染時氣身上不好,要挪到自家祖宅去安養,領頭的兵馬副指揮頗爲謹慎,一路護送人到了地頭,等敲開了門,一行人統統進去,大門又關緊了,他又在外頭等了片刻,這才帶着巡丁離開。
雖已經很晚了,但宋媽媽衣衫整整齊齊,赫然並未睡下。此時跟着忙前忙後把馬車安頓好了,行李都卸下了,她吩咐櫻草凝香和芳草碧茵收拾東西,隨即就來到了扶着張琪的章晗面前,也沒理會那幾個護衛,直截了當地斥責道:“怎麼拖到這麼晚?我是怎麼對你們說的,能出來就早些出來,這都三更半夜了,若不是我早早等着你們,你們就得被關在外頭了!”
張琪並不知道大晚上突然搬出來是怎麼回事,剛剛連夜坐車出來,章晗顧忌外頭都是家將,也不好對她解釋,因此這時候她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纔要開口解釋,手上就被章晗重重捏了一記。緊跟着,她就聽到了章晗的聲音。
“畢竟纔出了事情,咱們總得顧忌太夫人的心情,等徐徐稟明瞭太夫人和二夫人,這才得以出來……倒是難爲了宋媽媽,乾爹出去這麼多年,您還能找到這祖宅。”
如今出了侯府,宋媽媽就沒那麼多顧忌了。雖則有顧家幾個家將跟出來。可在她想來,既然張琪和章晗此時離開。太夫人和王夫人必然對她們芥蒂已深。這些武寧侯府的人就算聽見看見什麼,那也無所謂,橫豎武寧侯十有**是要倒臺了。
因而,聽着章晗這話。她立時面帶譏誚地說道:“那是當然,這是老爺的產業。就是別人找不到,我也當然能找到!這兒看房子的是一房張家的老家人,我早就先來看過了。讓他們把上上下下整飭收拾了一番。否則如今還能住人?這兒地方大人手少,這屋子也不過剛好能住人,你們將就住一個晚上,明日再好好收拾出來,這空屋子裡頭不知道積了多少灰呢!這是張家祖宅,今後自然得按照張家的規矩。明天我得好好對這幾個丫頭講講!”
這番話帶着毫不掩飾的示威和警告,張琪又怎麼會聽不出來?此時此刻。她忍不住抓着章晗的胳膊,正想勉強說一兩句話,她卻突然瞥見章晗臉上露出了一絲冷冽的笑容。
“宋媽媽說的是,這家裡是應該好好收拾收拾,講講規矩……顧管事!”
隨着這一聲輕叱,剛剛背對着兩人,彷彿正對幾個護衛交待些什麼的年輕管事驟然之間轉過身子,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了宋媽媽。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宋媽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覺得頸側中了重重一擊,旋即整個人就人事不知地軟軟癱倒在地。直到這時候,張琪方纔醒悟過來,張嘴待要驚呼的時候,卻只覺章晗緊握住她的手,又厲喝了一聲。
“不許叫嚷,誰若是叫出來,明日我就把她賣了!”
芳草和碧茵自不必說,凝香和櫻草也都是被她收伏了的人,此時固然是嚇得花容失色,可都硬生生憋住了到了嘴邊的驚呼。眼見那顧泉把宋媽媽扶着坐在地上,大手一揮,兩個護衛二話不說往門前撲去,顯見是去控制張家看房子的那兩個下人,章晗便衝着顧泉頷首說道:“有勞顧管事了,先堵了她的嘴綁上,帶着她隨我們去裡頭。~”
此前離開侯府時倉促之間沒注意,這時候張琪終於認出,顧泉便是此前去江東馬驛接了她們倆,後來又和顧銘一塊去六安侯府接她們的那個管事。而櫻草藉着那馬燈,盯着那張英俊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一想起剛剛他那迅疾果斷的動作,更是想起了章晗從前對她說的話。
“不知道他家媳婦是何等有福分的人,居然能嫁給這樣的男人……”
顧泉口中答應之後,一個虎背熊腰的護衛便上來熟練地用麻繩綁上了宋媽媽,又用一團布死死塞住了她的嘴,這才輕輕鬆鬆猶如挾着一個包袱似的拎着她的跟在了一行人後頭。一路過了儀門和二門,直到最裡頭的一進院子,見此前跟着宋媽媽出來的兩個僕婦有些不情不願地迎了出來,她掃了一眼兩人就沉聲說道:“宋媽媽身爲張家僕婦,卻私自捲了細軟逃了出來,太夫人命顧管事隨着大小姐和我過來,已經把人拿下了。”
見兩個僕婦大吃一驚,滿臉的不可置信,明顯是嚇了一跳,她便對顧泉使了一個眼色。當後頭那護衛拎了宋媽媽上前,猶如丟什麼似的徑直丟在地上時,兩個僕婦一下子便相信了,一時俱是面如土色。這時候,章晗方纔吩咐道:“宋媽媽自己住在哪一間屋子?”
兩個僕婦雖沒立時說話,但她們看向東廂房的目光卻出賣了她們。章晗也不多話,拉着張琪便往東廂房走去,一進屋子,她就見這兒擺着一套油光水滑的清漆酸枝木傢俱,處處纖塵不染,西側牀邊角落裡還有一架極其貴重的玻璃穿衣鏡。只隨處看了一眼,她回頭看了那兩個瑟瑟發抖的僕婦一眼,就拉着懵懵懂懂的張琪又出了東廂房。
然而,等進了北面的正房,這境況就大不相同了。儘管足足有三間屋子,比東廂房兩間屋子地方更軒敞,裡頭也掛着些字畫,但都是已經落滿灰塵的東西。而從明間到西次間時,那一張從前興許光鮮過的螺鈿拔步牀已經是斑駁掉漆,甚至連掛着的帳子都是微微發黃,章晗走到牀前放開張琪的手,輕輕一摸被褥,發現陰溼發潮,她便拍了拍巴掌,徐徐轉過身來。
那拍巴掌的聲音在這屋子裡顯得格外刺耳,然而,兩個僕婦窺見了緊跟在章晗和張琪身後顧泉的陰沉臉色,俱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手心甚至還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時候,章晗方纔哂然一笑道:“沒想到宋媽媽竟然真的這麼大膽,敢讓大小姐住這樣的地方!”
“晗姑娘,不是如此,只是纔來得及收拾出那兩間東廂房……”
“我問過你了麼?你們當初在歸德府時,在乾孃面前難道也是這樣的規矩?”章晗陡然之間雙目光芒大盛,厲聲吩咐道,“顧管事,給我掌嘴!”
此話一出,顧泉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揮手就是一個重重的耳光,那巨大的力道立時將那僕婦扇得跌倒在地。這時候,另一個僕婦駭得魂都沒了,慌忙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卻是再不敢說一句話。
這時候,章晗方纔再次攜起了張琪的手,冷笑一聲道:“沒想到宋媽媽服侍了乾孃這麼多年,如今看着姐姐和我兩個姑娘家上京,竟是存着這樣卑劣的心思。若不是太夫人派了顧管事跟着我們來,怕是她不但會苛待我們,簡直是敢把我們賣了!你們兩個既是今天跟着她出來的,那也至少是同罪!”
這話纔剛說完,那沒捱打的僕婦一時磕頭如搗蒜一般,直到把腦門子都磕紅了,這才帶着哭腔說道:“奴婢不敢,奴婢決計不敢!這都是宋媽媽自作主張,奴婢本打算是把正房也收拾出來的,可宋媽媽一個勁攔着,奴婢不敢違逆了她。宋媽媽當初挑選咱們跟着上京的時候就說過,若是敢不聽她的,回頭家裡人都不得好過……”
她既這麼一說,剛剛那個捱了打的僕婦也慌忙磕了不計其數的頭,一面磕頭一面連聲說道:“奴婢該死,大小姐和晗姑娘饒命,咱們都是宋媽媽說什麼就聽什麼,她從前服侍夫人,如今又是老爺面前的紅人,咱們生怕她給咱們小鞋穿,還要累及家人!如今既是拿下了她,咱們自然什麼都聽大小姐和晗姑娘的!”
顧泉雖只三十歲,卻是顧家的老人了,當初武寧侯顧長風從蒙元奪回被掠走的婦孺時,把他帶了回來,他便一直跟在顧長風身邊,從十六七歲就開始多次征戰,此番沒有同去,也是因爲顧長風擔心家裡,把最爲信任的他留了下來。他雖說和章晗張琪姊妹見過兩次,但今夜眼見得章晗猝不及防讓他拿下宋媽媽,緊跟着又逼得兩個僕婦求饒效忠,他想起此前太夫人吩咐出來之後且聽章晗的,忍不住又盯着她多看了幾眼。
怪不得太夫人竟敢託付其去做外頭的事!
“口說無憑,你們要幣心,那便去把宋媽媽的罪狀都寫下來,按手印畫押!”章晗哂然一笑,說完之後便衝着顧泉頷首道,“有勞顧管事把她們帶下去,今夜姐姐和我就住在東廂房。至於宋媽媽,就關在這兒好了!”
“是!只宋媽媽倘若關在此處,不便派人看守……”
“沒事,捆住了她的手腳,堵住了她的嘴,她難道還能跑到什麼地方去?這兒畢竟還是內宅,回頭我讓四個丫頭輪流看守就是了。”
等到顧泉答應之後押着兩個僕婦行禮退下,不多時先頭那個虎背熊腰的護衛押了人事不省的宋媽媽進來,然後才告退離去,章晗長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掃了一掃旁邊噤若寒蟬的凝香櫻草,還有瞠目結舌的芳草碧茵,呆若木雞的張琪,她心底那塊大石頭終於落地。
進京這麼久了,今天才算是狐假虎威揚眉吐氣了一回!